云淮游历这般久,可谓是知交满天下,至交他却是没有几个。
可在他见了萧钰的这一瞬间,他福至心灵,第一次觉得萧钰会可能成为自己的至交。
他们太像了。
他在城里几日,城中突然戒严了起来,根据云淮一贯的见识,他知道这是上层在捉什么人,这原本与他无关,但在他即将离开之际,他看到了这个自称是周辞尘的人。
没人知道周辞尘和严尉说了什么,但在那一次的交锋之中,他产生一种古怪的直觉,也许城中搜查的人就是他。
周辞尘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皮相上还是一副被娇宠长大的公子模样,看着就没吃过多少苦,但在严尉离开之前,他突然露出上位者的威仪。
虽说如同露水一般,转瞬即逝。
但却让云淮的灵魂颤栗,他清晰的察觉到,他们是相同的人。
他们曾在泥泞中挣扎,不肯放弃一丝的希望,矜持守礼是他们最好的伪装,在达成目的之前他不会为了任何人撕开自己的假面。
想到这一点,云淮毫不犹豫地将两人请上船,哪怕他们身上很危险。
不过也许是这种危险,才让云淮趋之若鹜。
他渴求冒险,渴求打破常规。
他不会提他为了让捕快不查自己的船付出了多少银钱,他只会热情地招待两人,不会过多的去问他们为何被追杀,他是最好的东道主。
云淮将萧钰他们请上主座,众人万分惊讶,众人皆知云淮好交友,但从未在还不熟悉的时候态度这般热络。
这等对待的差异不免让有些人心生不悦。
纵然云淮遵从本心,可其他人察觉不到云淮的本意。
赵恭他仪表堂堂,是个秀才,考取了功名之后,他无心官途,更喜寄情山水,闲来书画,以抒直意。
原本这是他上船的本意,但现实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哪怕在这艘船上,寄情山水之余,也逃不了人心复杂,他考取了功名,却没有走马上任,对治世一时半解,而船上的人皆各有才华,比如他旁边这个人,看似是个粗人,却是一等一的大力士,每到一处,他都与当地最为出名的人比力气,从不败绩,而其余的人更是如此。
巨大的落差让他郁郁寡欢,而知音难遇更是让他心生愤懑。
在云淮请周辞尘上船之时,他怒火已经开始冒头。
若周辞尘是个喜好山水的人也就罢了,但他只是想乘船离开,这与云淮的初衷背道相驰,云淮是这艘船的主人,本不该轮到他说,可在云淮请他到主座之际,赵恭彻底爆发了。
“在下为赵恭,平日喜好写诗作画,请问周公子有何长处呢。”赵恭内心怀着怒火,他纵然想平稳的说出这话,可嘴里还是不可避免带着酸意。
萧钰没料到居然会在此地被人为难,不过他又见到其他人一副认同赵恭看戏的姿态,便知道自己是触了大部分人的霉头,此人不解决,他和林琅没法在这里安稳待下去。
他走到赵恭面前,没有半分被为难的失礼:“写诗,作画这两项在下都有涉及。”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对于这样瞧着就骄矜的公子而言并不算难事,难的只是精通二字,这公子气质非凡,想必家族颇盛,他从小到大身边必然是少不了人侍候,至于诗画这等,能登大雅之堂即可。
不算赵恭,其他人也不认为萧钰的才华会比得上赵恭。
赵恭在诗画上颇有盛名,萧钰这样的回答看似谦虚,却也容易被人为难。
果然赵恭就没有放弃这个机会。
赵恭语句逼人:“既然如此,不如和在下切磋一下,算是饭前搏个彩头。”
这不是饭前搏个彩头,这是要逼着对方吃不下去饭。
不过众人也没有出头的打算,赵恭说的是带了些酸意,但话糙理不糙,萧钰这一行人既不是同道中人,又没有声名在外,就搭船而言算是坏了规矩。
不过规矩是人定的,船的主人是云淮,一切自然以云淮的意思为重,但他们见云淮一副看好戏没有丝毫想要制止的模样,其他人也就不会张口说多余的话了。
云淮的确一副看戏的模样,不过他不是看萧钰的戏,他是看赵恭的戏。
他深知萧钰和自己是同类人,甚至比自己还狠,萧钰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但凶性还在,虽说被温和的模样遮掩,但可以说这种隐藏的凶性可更危险。
云淮胸腔透着愉悦,他因太开心微微眯起眼,他迫切想知道赵恭的结局。
而听了赵恭搏个头彩这话,萧钰道:“可以,那赵先生来选题吧。”
赵恭见萧钰终于应下,但见他的目光却不像是在自己身上,这份被轻视的感觉让他怒火更胜,他语意冷冷:“既然如此,那就选画吧。”
他这段日子潜心研究画作,市面上已经流传他的名声,他不信这个看起来富贵堆里长大的公子能比得上他。
“好。”萧钰回道。
众人不愿看下去了,其实赵恭总是对自己要求更高一些,这种过高的要求成了束缚他的高阁,他一直对自轻却又自负。
但抛去这种复杂的情绪,他在诗画上是个十分有才的人物。
这简直就是欺负小辈,众人简直可以想到这等平日被哄着的贵公子打击到的模样了。
“不过。”萧钰突然出声,拉回众人的胡思乱想,“我要先画。”
赵恭自然是无所谓,他道:“可以,你随意选择顺序。”
“毕竟这样结束得快一些。”萧钰又补充了一句。
这话他说得不疾不徐,却像个□□一样,彻底点炸了赵恭的怒意,他怒目圆瞪,直接往前走了两步,离萧钰极近:“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萧钰这样想。
萧钰哂笑,他没有理会赵恭,只是走到侍女身旁,那侍女在赵恭提出比试的时候就端来了笔墨纸砚。
他提笔十分熟练画了几笔,寥寥几笔,先提了风月二字。
但他却没有画风,亦没有画月,只画了一幽深潭,有鹤在饮水,它啄水的地方带起阵阵涟漪,晕散了天边的圆月,而一阵风刮过,吹弯了潭边的垂柳。
全画上没有风月,却处处是风月。
无论是画工,亦或是立意,哪怕是赵恭,也画不出。
这等本领,难怪他敢这么狂傲。
但这画作和市面上流行的不同,画上的风格太过明显,。
“疏月下明堂,青莲隐笙歌。”懂画的人突然念出了这句话。
在场的大部分人不解的,但一部分知道的却惊愕到失声,有人甚至退了一步。
而赵恭明显是知道的,他脸由愤怒的红直接转为青白。
质问的话卡在嗓子中,迟迟吐不出来。
云淮一喜,他差点走到萧钰身旁,没想到众人一直渴求的人居然在他面前。
疏月下明堂,青莲隐笙歌。这两句诗是一个隐士所做,这位隐士乃是大雍一位画师,他并未出现,只是将自己的画作拖人奉给皇帝。
那是大雍的一副江山图,尺长一寸,上有苍空、弦月,下有山峦、清溪,色彩艳丽,弦月四周空旷寂静,清溪确实群鹿休憩,却又有一头幼鹿拱在母鹿身旁。
一动一静,竟让这幅画沾上灵动的气息。
皇帝得到画作之后,欣喜万分,想要赐这位隐士官职,但这隐士颇为洒脱,他托来人道:“先生不喜官场,此画乃是先生赠与陛下,陛下不必寻了。”
等过了几年,市面上又渐渐流出这位隐士的画作,他的风格过于明显,一画千金难求。
但众人只知画作,却不知隐士名字,而唯一辨别的便是疏月下明堂,青莲隐笙歌这两句话。
世上有不少这位隐士的赝品,但隐士的风格过于明显,根本没有能模仿的赝品。
最精妙的赝品和萧钰这一手相比,都落得十分的下乘。
而如今风月这幅画的意境和画工和那副图相比,别无二致。
赵恭踉跄退了几步,他懂画,连欺骗都无法欺骗自己,他尽全力站直身体,慌张离开,这一顿饭,亦或是之后的几顿饭,他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不知这样我可以坐下了么。”萧钰率先打破了寂静。
云淮笑道:“自然可以,是赵先生不懂事,云淮作为船主人,先代赵先生致个歉。”
萧钰温润一笑:“本身就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饭前画上两笔罢了。”
云淮笑意更深了,他觉得萧钰简直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