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先生从小餐馆出来,发现雪停了。河对面那些小山后面,天空正在放晴。他在车旁停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他手扶着打开的车门,做了次深呼吸。他敢发誓他几乎尝到了空气的味道。他挤进驾驶座,回到公路上,只用再开一个钟头的车,就能赶到旅舍。下午,他就可以钓两个钟头的鱼,然后是明天,明天一整天。
在帕克岔路口,他上了河上那座桥,拐上去旅舍的路。路两边都是松树,树枝上压着沉甸甸的雪。白色小山上云遮雾绕,难以分清山和天空在何处分界。这幅景象,让他想到他们那次去波特兰博物馆看到的几幅中国风景画,他喜欢那些画,也跟弗朗西斯说了,不过她没出声。她跟他在画廊的那间侧厅里待了几分钟,然后去看下一项展览。
到旅舍时快中午了。他看到小山上那些小木屋,随着那条路变直,他见到了旅舍本身。他放慢车速,颠簸着下了路,进了铺着一层沙的脏乎乎的停车场,把车停到靠近前门那里。他把车窗摇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一边肩膀顶着座位来回活动了几下。他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一块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写着“城堡岩”,下面有手工绘制的漂亮标牌——“豪华小木屋—登记处”。他上次来——跟弗朗西斯一起——他们待了四天,他在河里钓到五条漂亮的鱼。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他们以前经常来,每年两三次。他打开车门,慢慢下了车,背部和脖子那里感觉僵硬。他脚步沉重地走过冻结的雪地,开始走上木板台阶时,把手放进外套口袋。上完台阶后,他擦掉鞋子上的雪和砂粒,又跟出来的一对年轻男女点头致意。他注意到那两人下台阶时,男的是怎样扶着女的胳膊。
旅舍里面,有股烧木头的烟和煎火腿的气味。他听到盘子碰在一起发出的咔嗒声。他看着餐厅里壁炉上方那条大个的褐色鲑鱼,为回到这里而高兴。他站在收银台前,旁边有个陈列柜,玻璃后面摆着皮手袋、钱包和一双软皮鞋,陈列柜上面,随便放着印第安人的珠子项链、手镯和几块木头化石。他走到马蹄铁形状的柜台前,坐在一张凳子上。隔了几张凳子坐着两个男的,他们中断聊天,扭头看着他。他们是打猎的,他们的红色帽子和外套放在身后一张桌子上。哈罗德先生在那儿等着,把自己的手指拉伸了一下。
“你到多久了?”那个女孩皱着眉头问。她从厨房里出来,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跟前,往他面前放了一杯水。
“没多久。”哈罗德先生说。
“你应该按铃。”她说。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牙箍闪着光。
“我应该是有间小木屋。”他说,“大约一个星期前,我给你们写过一张卡片预订的。”
“我去叫梅太太。”女孩说,“她在做饭。小木屋是她负责的,她什么也没跟我说。你要知道我们一般冬天不开放小木屋。”
他心情兴奋,手合在一起放在面前的柜台上。室内远端的墙上,挂着一幅弗雷德里克·雷明顿的画作复制品。他看着那头歪着身子、受到惊吓的野牛和已在肩头拉开弓箭的印第安人。
“哈罗德先生!”那位老太太大声说,一边脚步蹒跚地向他走来。她是个小个子女人,头发花白,乳房沉甸甸的,喉部较粗。内衣带子从她的白色制服下显现出来。她解掉围裙伸出手来。
“很高兴见到您,梅太太。”他说着从凳子上下来。
“我差点认不出您了。”老太太说,“我有时候不知道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伊迪丝……她是我外孙女。现在是我女儿、女婿打理这里。”她把自己的眼镜取下,开始擦掉镜片上的水汽。
他低头看着打磨过的柜台,在纹理清晰的木板上摊平手指。
“您太太呢?”她问。
“她这星期身体不太舒服。”哈罗德先生说。他又说起别的事,但是别的也没多少好说的。
“听您这样说真是可惜!我已经把那间小木屋给你们俩收拾好了。”梅太太说。她解下围裙放在收银台后面。“伊迪丝!我带哈罗德先生去他的小木屋!我去拿大衣,哈罗德先生。”那个女孩没出声。可她手里拎着一把咖啡壶到了厨房门口,眼睛盯着他们。
外面,太阳出来了,亮得让他眼睛感觉不舒服。他抓着扶栏,慢慢走下台阶,梅太太跟在后面,走路跛着脚。
“太阳不行,对吧?”她说,一边小心地走在踩实了的雪上。他觉得她应该拄拐杖。“整整一星期了,这还是头一次出太阳。”她说。她向几个坐小汽车经过的人招了招手。
他们经过一座加油泵,锁着,上面落了雪。然后经过一间小屋,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轮胎”。他从打破的窗户望进去,看到里面有一堆堆帆布袋、旧轮胎和桶。那个房间看上去又潮又冷。雪飘了进去,散落在破玻璃周围的窗台上。
“小孩子干的。”梅太太说,一边停下脚步,指着打破的窗户。“他们瞅空就祸害我们。整整一帮人,从建筑营地那边过来,从早到晚无法无天。”她摇摇头。“可怜的小魔鬼,挺惨的家庭生活,反正对小孩子是这样,总是那样搬来搬去。他们的爸爸在修建那个水坝。”她打开小木屋的门,把门推开。“今天上午我生了小火,好让你们住得舒服。”她说。
“谢谢了,梅太太。”他说。
一小块胶合板隔开了前屋和厨房,前屋有张盖着平纺布床罩的双人大床,一个衣柜和一张写字台,里面还有一个洗手池、烧木头的炉子、放柴火的箱子、一台旧冰箱、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和两把木椅子。还有一扇门通往浴室。他看到木屋的一边有个小阳台,衣服可以挂在那里。
“看着挺好。”他说。
“我尽量把这里收拾得住着舒服。”她说,“您这会儿还需要什么东西吗,哈罗德先生?”
“这会儿什么都不需要,谢谢。”他说。
“那您休息吧。您大概累了,开车开了这么远。”她说。
“我要去把东西拿进来。”哈罗德说着跟她出去。出来后他关上门,他们站在门廊上望着山下。
“您太太来不了真可惜。”老太太说。
他没出声。
他们站在那儿,几乎跟路后面那块从小山一侧突出的巨岩在同一高度,有人说它看上去像是石化城堡。“钓鱼怎么样?”他说。
“有些人钓到了鱼,可是多数是来打猎的。”她说,“猎鹿季节,你知道的。”
他把车尽量开得靠近小木屋,然后开始拿东西下来。最后拎下车的,是从小储物箱里拿出来的一瓶一品脱装威士忌。他把酒放到桌子上。后来,他把一盒盒鱼坠、鱼钩、大个儿的红色和白色假蝇一溜排开时,就把那瓶酒拿到滴水板上。他坐在桌前抽烟,渔具盒打开着,什么都在,假蝇和鱼坠一溜排开,他用两只手试试接钩线结不结实,又为那天下午绑好各种渔具,他挺高兴自己到底还是来了。今天下午他还能钓两个钟头的鱼,然后还有明天。他已经想好了,那天下午钓鱼回来,他要把那瓶酒留一点明天再喝。
他坐在桌前绑渔具时,觉得听到门廊那边有挖东西的声音。他从桌前起身去打开门,可是什么都没看到,只有多云的天空下面白色的小山和看上去毫无生气的松树,另外能看到下边那里的几座房子,还有几辆小汽车在公路旁边开上来。他一下子很累,觉得要在床上躺几分钟。他不想睡觉,只是躺下来休息,然后他会穿好衣服,带上东西下到河边。他清理了桌上的东西,脱了衣服,躺进冰冷的被窝。有一会儿,他侧躺着,闭着眼睛,屈着腿,以让自己暖和起来,后来他又仰面躺着,脚趾顶着床单来回动。他希望弗朗西斯也在这儿,希望有人可以说说话。
他睁开眼睛,房间里黑了下来。炉子发出不大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炉子后方的墙上,有一处红色光亮。他躺在床上盯着窗户看,不敢相信外面真的天黑了。他又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他原先只想休息一下,没想要睡着。他睁开眼睛,吃力地坐到床边。他穿上衬衫,伸手拿裤子。他进了浴室,往脸上洒了点水。
“他妈的!”他说着,把厨房碗橱里的东西弄得乒乒乓乓的,取下几听罐头又放回去。他煮了一壶咖啡,喝了两杯后,决定去旅舍那边吃点东西。他穿上羊毛拖鞋,穿上外套,找半天才找到电筒,然后就出去了。
冷空气刺痛了他的脸颊,也让他呼吸不畅。可是感觉空气挺好,让他头脑清醒了。旅舍那边的灯光让他看到脚下的路,他走得小心翼翼。在小餐厅里,他跟那个叫伊迪丝的女孩点点头,坐在靠近柜台一头的一个小隔间里。他能听到厨房那里开着收音机。那个女孩根本没过来问他要什么。
“你们关门了吗?”哈罗德先生问。
“可以说是吧。我搞清洁是为了明天早上开。”
“那么是晚得没东西吃了。”他说。
“我想我可以给你弄点东西。”她说着递过菜单。
“梅太太还在吗,伊迪丝?”
“她在她的房间里。你问她找东西吗?”
“我还需要点柴火。明天早上用。”
“在后头。”她说。“就在厨房后面。”
他指着菜单上简单的一项——一份配土豆沙拉的火腿三明治。“我要这个。”他说。
他等待时,开始把盛盐和胡椒的调料瓶在面前画小圈子。她给他端来一盘食物后,在前面那里待了一会儿,给糖碗里加糖,往餐巾纸盒里补充餐巾纸,还不时看他一眼。很快,他还没吃完,她就拿着一块湿抹布过来开始抹他坐的那张桌子。
他留下了钱,比账单上的数目多了不少,然后从旅舍的侧门出去。他绕到后面,在那里捡了一抱木头。然后脚步极慢地往上走到那间小木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个女孩在隔着厨房窗户看他。等他到门口放下柴火时,他讨厌她了。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读《生活》杂志过刊,是在阳台那儿找到的。炉火的热度终于让他犯困,他起身把床铺清理了一下,然后整理好第二天早上要用的东西。他又检查了一遍那堆东西,以确定什么都带了。他喜欢把东西都准备停当,不想第二天早上起来还得找什么东西。他拿起那瓶威士忌对着光看,然后往一只杯子里倒了一点。他把杯子拿到床那边,放到床头柜上。他关了灯,站在那里往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上床睡觉。
他起得很早,以至于小木屋里面几乎还在黑着。夜里炉火已经烧完了。他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他动了一下炉格栅的位置,塞进几块木头。他不记得上一次这么早起是什么时候。他准备好了花生酱三明治,用防水纸裹起来。他把三明治和几块燕麦片饼放进外套口袋。在门口,他穿上了高统防水长靴。
外面的光线还不亮,发灰。长长的山谷间飘着云,树顶和山岭上面,也有一块一块的云。旅舍那边还在黑着。他慢慢沿着那条小路下山去河边,小路上有积雪,打滑。这么早起来,又是去钓鱼,让他感觉心情愉快。河后面远处的一道山谷里,传来了通通几声枪响,他数了一下。七声,八声。猎人已经醒了,还有鹿。他纳闷那几枪是不是昨天他在旅舍那边看到的两个猎人开的。下这么大的雪,鹿是不大可能跑掉的。他一直望着脚下,看着小路。小路一直往下,很快他就进入一片密林,雪到他脚踝那么深。
树下有吹积的一堆堆雪,但是他走的地方不是太深。这条小路不错,踩得瓷实,还有厚厚一层松针,给踩得嘎吱嘎吱地陷入雪中。他能看到面前的呼气成了白色。他得在灌木中闯出一条路或者在树枝低垂的树下走时,把鱼竿拿着直直地对着前面。他握着鱼竿的大鱼线轮,夹在腋下,好像那是一根长矛。以前他小时候搭便车去偏远地方一钓两三天时,有时就是这样拿鱼竿,甚至在没有灌木或者树木,也许只是一大片绿色的草地时也是这样。那些时候,他会想象自己在等待对手策马从树林里出来。树林边上数目众多的松鸦会大声聒噪起来。后来,他会扯着嗓子唱什么,对草地上空盘旋了圈又一圈的老鹰喊着挑战的话,直到胸口发疼。这时,他能看到太阳和蓝天,还能看到那边一个有单斜坡的湖,水清又绿,能往下看十五到二十英尺,看到水一级级地过渡深水。他能听到河水哗哗响的声音。但是这时,那条小路有了,他开始往河岸方向走去时,踏进了一个积雪堆,雪及膝,他惊慌失措,抓了几把雪,也抓到了几根藤,上来了。条河看上去寒冷刺骨,银绿色,岸边石头间的小水泊结冰。以前的夏天,他在更远的下游钓到过鱼,但是今天早他不能去下游。今天早上,他能到现在这里就挺开心的。百码远,就在对岸的河滩前边,是一块漂亮的浅滩,可是然没办法蹚过去。他想好了目前这儿就不错。他爬上一根头,站稳了,往周围看了一眼,看到了高高的树和积雪覆的山岭。水汽笼罩在河面上,他觉得看着美丽如画。他坐那根木头上面,把鱼线穿过鱼竿上的导环,腿晃来晃去。把昨天夜里准备好的一套钩绑上了。万事俱备后,他从那木头上溜下来,把橡胶靴尽量往腿上高处拉,然后把高筒靴上方的搭扣扣紧到腰带上。他慢慢走进水里,屏住气,承受冷水的乍然冲击。水冲过来,打着漩,涌到了他膝盖么高。他停下脚步,然后又稍微往前一点点。他松开止转杆,鱼钩漂亮地抛向上游。钓鱼时,开始感觉以前有过的兴奋感部分回来了。他一在钓鱼。过了一会儿,他又往前去了一点,坐在一块石头上,靠一根木头。他拿出饼干。他什么都不用着急,今天不用!面飞起一群小鸟,落在离他不远的几块石头上,他把面包撒过去,它们飞起来了。树梢吱吱作响,风正在把云吹出道山谷,吹上小山。后来他听到对岸的树林里,响起一阵枪声。
他刚换过假蝇饵后把鱼钩抛出去,就看到了那头鹿。它挣扎着从河上游的灌木丛里出来,跑上那道小河滩,头摇了摇,扭了两下,它的鼻孔那里,垂着几道白色的黏液。它的左后腿断了,在拖着走,有一会儿,那头鹿停了下来,扭过头看那条腿。然后它走进河里,走进水流中,直到只能看到它的头和背。它到了他这一边的浅水里,脚步不稳地上了岸,一边把头扭来扭去。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它冲进了树林。
“混账王八蛋。”他说。
他又抛了一次钩,后来收了线走回岸上。他坐在那根木头上的同一个地方,吃了三明治。三明治变干了,根本没什么滋味,可他还是吃了,也尽量不去想那头鹿。弗朗西斯现在应该起来了,在家里忙乎。他也不愿意去想弗朗西斯,可是他记得他钓到三条硬头鳟的那天上午。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拎上山,拎到他们的小木屋那里。他总算拎去了,她来开门时,他把鱼从袋子里倒到她面前的台阶上,她吹了声口哨,弯下腰摸了摸鱼背从头到尾都有的黑点。当天下午,他又回去钓到了两条。
气温更低了,河面上有风。他动作僵硬地站起来,脚步蹒跚地在石头上走,想放松一下。他想过生一堆火,不过接着又想好了他不会再待很久。几只乌鸦从河对岸扑棱着翅膀飞过他头顶,正好在他上方时,他喊了一嗓子,可是它们根本没往下看。
他又换了蝇饵,加了鱼坠,把鱼钩抛往上游。他让水流把鱼线从他手里往外拽,直到看到线松弛下来,就扳上止转杆。铅坠在水下的石头间磕碰。他让鱼竿把顶着他的肚子,心里在想那个蝇饵在鱼的眼里会是什么样。
几个男孩从河上游那边的树林里出来,走到了河滩上,有几个戴着红色猎帽,穿着羽绒背心。他们在河滩上走来走去,看看哈罗德先生,然后又往河上游看看,下游看看。他们开始在河滩上往他这边走来时,哈罗德先生抬头看那几座小山,然后又往河的下游看,那边有最好的河段。他开始收鱼线。他抓住蝇饵,把鱼钩扎进鱼线轮上的软木,心里只想着河岸,他每小心翼翼走出一步,就让他离岸更近一步。
“咳!”
他停下脚步,在水中慢慢转过身,很想在他上了岸后才发生这件事,而不是在离岸这么远时,河水冲击着他的双腿,把脚踩湿滑石头的他冲得失去平衡。他的腿摸索着挤到了石头中间,同时他一直盯着他们,直到看出了谁是头儿。他们的腰带上,都挎着像是枪套或者刀鞘的什么东西,但是只有一个男孩带了条步枪,他知道是那个男孩叫他。那个男孩骨瘦如柴,刀削脸,戴着棕色鸭舌帽,他问:
“你看到一头鹿从那边跑出来吗?”那个男孩右手拎着枪,好像是把手枪,枪口朝下。
另外有个男孩说:“他当然看到了,厄尔,又没过多久。”说完看了其他四个男孩一眼,他们点点头。他们把一根烟轮流抽了一口,都一直盯着哈罗德先生。
“我说——咳,你聋了吗?我说你看到一头公鹿了吗?”
“不是公的,是母的,它有一条后腿几乎给打断了,岂有此理。”
“跟你有什么关系?”拎枪的那个说。
“他挺会说的嘛,对吧,厄尔?跟我们说它跑哪儿了,你这个老混蛋!”有个男孩说。
“它跑哪儿了?”那个拎枪的男孩问,说着把枪抬到臀部那么高,差不多就是隔着河对着哈罗德先生。
“谁想知道?”哈罗德把鱼竿拿得直直地对着前面,腋下夹紧了鱼竿,另一只手把帽子拉低了一点。“你们这些小杂种是从河上游的活动房那儿来的,没错吧?”
“你以为你知道很多事,不是吗?”那个男孩说,一边扫了一圈旁边的人,对他们点着头。他抬起一只脚又慢慢放下,然后是另一只脚。过了一会儿,他把枪举到肩膀处,打开枪保险。
枪口对着哈罗德先生的肚子,要么稍微往下一点。河水在他的橡胶靴周围打漩,形成泡沫。他的嘴巴张了一下又合上,舌头却动不了。他低头看着清澈的河水,看河里的石头和一小片一小片的沙底。他想知道假如他用靴子把水踢起来,然后倒下身子,像匹结实的马一样在水中翻滚会是什么样子。
“你是怎么回事?”他问那个男孩。冰凉的河水淹到了他的双腿,然后又灌到他的胸部。
那个男孩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儿,那几个男孩都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哈罗德先生。
“别开枪。”哈罗德先生说。
那个男孩又把枪对着他瞄了一会儿,然后把枪口放低了。“怕了,不是吗?”
哈罗德先生精神恍惚地点点头。他感觉自己似乎想打哈欠,嘴巴不住地一张一合。
有个男孩从水边撬起一块石头就扔。哈罗德先生转过身子,那块石头砸到离他两英尺远的水中。别的男孩也开始扔石头。哈罗德先生站在那儿看着岸,听着石头溅落在他周围。
“反正你也不想在这儿钓鱼,对吧?”那个男孩说,“我本来可以揍你一枪,可是我没有。你看到那头鹿了,你记着你有多走运吧。”
哈罗德先生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扭头看。有个男孩对他伸出中指,其他几个咧着嘴笑。哈罗德先生目送他们走了。他转过身子,艰难地走到岸边,靠着那根木头坐了下来。过了几分钟,他站起来,开始朝那座小木屋走去。
整个上午都没下雪,这时,他刚看到那片空地,轻盈的雪花开始落下来。他把鱼竿忘在了那里的某个地方,也许是那次扭了脚踝后。他记得他想脱下橡胶靴时,把鱼竿放到了雪上,可是他不记得拿起来。不管怎么样,现在对他来说无所谓了。那是根好鱼竿,五六年前的夏天,他花九十美元买的。可是就算明天天气好,他也不会再回去找了。明天?明天他得回家,上班。有只松鸦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叫,空地那边靠近他的小木屋的地方,有另外一只松鸦回应。这时他累了,走得慢腾腾的,边走边尽量刮掉橡胶靴上沾的雪。
他从树林里出来停下脚步。旅舍那边亮着灯,就连停车场的灯也亮着。离天黑还有几个钟头,可是他们已经把那里的灯全开了。他觉得这件事挺神秘,让人想不透。出什么事了吗?他摇摇头,然后走上他那座小木屋的台阶。他在门廊处停了一下,不想进去。可是他明白,他得打开门,进房间。他不知道他能否做到这一点。有一会儿,他考虑过不进去了,只是坐上车开车走人。他再次看了一眼山下的灯光,然后他抓住门把手,打开了他这座小木屋的门。
有人——他想是梅太太——已经在炉子里生了小火,不过他还是警惕地扫视了一眼。除了炉火发出的咝咝响的声音,里面一片安静。他坐在床上,开始把橡胶靴脱掉。然后他脚上穿着袜子坐在那儿,想着那条河和这时肯定在冰冷彻骨的水里溯流而上的大鱼。他摇摇头站起来,手伸到炉子上方几英寸处,手指一伸一攥,直到有了刺痛感。他让自己身上慢慢有了暖意。他开始想到了家,想到在天黑之前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