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中的时候,姜醒悦并不知道那三年意味着什么。
似乎是,只有无穷无尽的训练,每周十五公里负重跑;很多很多张卷子,麻烦,但不难;很吵很吵的班,几乎每个年级都那么吵。被学生欺负走的老师,每学期都有一两个。
陶静川有时候会考过她,下次大概率会被她超过。程瑞换女朋友的速度,绝对超过他换衣服的速度。闲暇时间程瑞喜欢拉他们去攀岩,或者室□□击,淖西区虽然规划乱一点,配套还是很齐的,就是设备稍微次一点,程瑞的好胜心虽然强,但实力显然跟不上,每一项都能被姜醒悦吊打出血。
进了余中以后,很偶尔的时候,被各科塞满的间隙,诗词和定理轰炸的余韵里,姜醒悦回想起那些日子。
她无数次的,看过这座城市初升的朝阳,漫长而火红。
初中那三年,就像骑着单车爬山坡,累得气喘吁吁,但是一抬头,总能看到顶在那儿。
至于高中,从暑假第一节课开始,姜醒悦就在反省,她为什么要呆在这里。
如果余兴中学每年要踢一个人,侥幸偷溜进来,德不配位那种,姜醒悦坚定相信,她绝对是第一个。
所以姜醒悦很能理解卢以茗戴梓萧她们。
理解她们不喜欢她。
换一换位置,她可能也不会找自己这样的做朋友。
说来也奇怪,姜醒悦不是好面子的人,跟合拍的朋友在一起,为他们做什么都行。但要让她主动开始一段关系,可能比杀了她还难。
喜欢一个人或许要花费点精力,讨厌一个人需要什么成本呢。
只是起于极短的闪念。
姜醒悦一开始就把态度摆出来了,她不合群也懒得合。
班长成遥不是很在乎,她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好孩子,家境好被保护的也好,都是别人围着她。对姜醒悦态度其实不错,但也不会走的太近。
她私下也会偷偷问戴梓萧,还有卢以茗,两个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不喜欢姜醒悦,她觉得这个英语课代表话虽然不多,可人看着不错。
开学两个月,卢以茗终于正面给了她答案。
“看到了吗!这就是为什么——”
坐在每层楼都有的吧台沙发里,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纸巾一张接一张,成遥不停地递着,安慰着:“好好,我知道,他们应该回教室再吃糖。”
“我靠!不是这个问题!”卢以茗哭的更凶了,难得爆了句粗口,抽抽噎噎的说。
“你太单纯了,你不懂。我初中就遇到过这种人,他,他们最会装傻,使绊子,看着安安静静的,实际上……实际上,”卢以茗吸了吸鼻子。
“城府比谁都深,还让别人觉得他们很可怜!”
卢以茗的父母都是教授,没有教过她防范,她在这类人性格的坑里跌惨了。
吧台转角处有圆弧状的墙体,刷的很漂亮,还有各种名言。
姜醒悦背靠的墙写的是[智慧就在于说出真理]。
赫拉克利特说的。
她低头把糖纸剥开,含住奶糖,是草莓牛奶的,甜香甜香的。
这个糖,她到初中其实都不太买。觉得有点儿贵。
父母那时候在淖西区开店,纯利润微薄。
偶尔春游的时候,采购零食能买两包,都觉得开心,揣在兜里能开心一个晚上。
可长大这事儿真烦,就跟做游戏任务似得,每次升级都意味着更艰难的未来。不同的是,游戏有奖励,她的生活没有。
姜醒悦觉得好难,想要点儿快乐越来越难。
这么想想都不太期待未来了。
姜醒悦转头走人,回了班里。
她一整天都埋头听课,谁喊都不太理,笔尖飞快移动,卷子一张接一张。
徐老头的物理课是复习和评讲周考,姜醒悦抽了张化学卷子垫着,把物理做错的红圈画出来,徐岳讲到错题听一下,其他时候做化学。
霍宁连小黄图都不画了,那可是她物理课最爱的消遣。她时不时回头,担心地看着姜醒悦,生怕上午她被老石骂傻了。
当时石棋过来,看到卢以茗在哭,她对面又是姜醒悦,也不管吕老师解释,揪着姜醒悦就回办公室了。叨叨了快二十分钟,最后吕清帮忙求情,才放她回了教室。
其实五班也不喜欢石棋这种风格,严格是其次,他冷嘲热讽的功底才是一流。
物理课一结束,徐岳点名把睡觉的叶宵叫到办公室,准点下了课。
霍宁很快拉着椅子靠了过去:“悦悦悦悦悦悦,我跟你说,社团很快就要招新啦~你准备参加哪个?噢!!对了下个月我们学校还有篮球赛!!”
姜醒悦走神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面色如常地点头,笔上没停:“嗯,我还没想好,篮球赛会去看的,不过应该没有我们班。”
霍宁本来是要转移话题,帮她明朗心情的,一听人呆了:“啊!为什么啊?!”
姜醒悦沉默了几秒。
“你没看过我们班打球吗?”
她见过,好几次放学值日的时候。
抱着拖把看一会儿,姜醒悦就拜服了。
那个水平,估计打体育最弱的2班都够呛。
“没有,”霍宁慌了:“怎么了,水平怎么样?”
虽然课间一向热闹,但她们讨论的话题,明显已经被周围几个好奇的男生盯上了。
早上才新添了欺负纪律委员的威名,她才不想引火烧身。
“很有观赏性。”
姜醒悦斟酌一下,下了结论。
如果一方被血虐,应该也能算有观赏性吧。
赶在数学课开始前,姜醒悦抽空上了个厕所,在前门差点跟戴梓萧撞上。
她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
姜醒悦思忖道。
可别碰到了免得更生气。她肌肉反应比脑子还快,压根没撞上对方,一个闪身出了班门,擦肩而过那一瞬,戴梓萧脸好像更黑了一点。
数学课是单元测,不排名,但数学老师是老原,水平极高,血虐他们惯了,经常加几道难度追联赛的题,做附加题,如果能有人解出来,或者至少有思路,也会经常被关爱慰问,最近做的竞赛题拿过来给老师看看啊,之类的。
一般只有林溯,周齐,陆渝川这种数学尖子能解点,其他人做到附加题基本就是,我来读一读,康康又是点什么非人类东西,效果等同于[本人到此一游]。
姜醒悦当然也是这个范围的。她数学不差,但没英语那么好,状态好的时候,能有个120到130,不好的时候就说不准了。像大题最后两问,她其实看都懒得看。毕竟余中自己出题,想把最后两小问做对,基本也是竞赛班中上游的水准了。
卷子发下去十分钟,被叫去办公室的叶宵才回来。
“报告。”
叶宵站在门口道。
全班循着声源下意识望了望。
“进来。”老原看他一眼,扶了扶眼镜,给他发了张卷子。
“你还有三十分钟。”老原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要填满。”
叶宵把卷子一折,别在耳朵上的中性水笔拿下来,笑了下:“我尽量。”
姜醒悦忍了忍,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去,掀过一阵极细微的风流。
叶宵基本没有严肃的时候,他从进五班,顶着火鸡头开始,大家看他就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哪怕唇角没有挂起来,那双弧度微弯的黑眸,也天然带点笑。
至于睡觉,他把头往胳膊里一埋,谁看得到啊。
所以他一进教室,很多人就感觉有点不对。
也不知道哪不对,再一想,才能有点反应过来,叶宵脸色怎么不太对啊?
教物理的老徐?老徐一向弥勒佛一样,从来没见他凶过谁,怎么可能?八成是又被石棋骂了。
反正任谁都看得出来,叶宵在石棋眼里,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五班这锅粥——
不过,石棋也亲口说过。五班是锅不怎么样的粥,除了少数上进的,其他散漫的也太多了。
有一说一,叶宵脸色冷淡起来,真是比平时还招眼。
肃杀锋利的尖锐感与美感相互搏杀,也拼不出个胜负。不少女生偷偷又回头看了眼。
叶宵拉开椅子坐下,拔掉笔帽,翻过了试卷。
第一面是选择和填空,反面是一半解答题,一半附加题,各三道。
这次考的是平面几何。老原教书不太按常规走,并没有跟着教材,因为五班的人基本暑假就把书啃了个大概,像林溯他们,高二的内容都学得七七八八了。老原平时还是教导主任,所以抓个大概,基本是按阶段攻克难题。
当然,他出题也不按常规路数走。
一百五满分,能过一百二三,基本稳坐单科班级前十。能上一百三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叶宵一直在写。
老原特地站在讲台上,踮脚仔细看了看,确定他在做,笔尖是在动,才放下心来。
最后交卷的时候,叶宵说:“等一下。”
他翻到正面:“我补个名字。”
收卷子的是姜醒悦,她满脑子黑线。
全空着。
正面。
她明明感觉他在写,怎么还是老样子?
叶宵写名字的时候,姜醒悦歪头看了下,这两个字给他写的龙飞凤舞的,笔锋转折倒很利落干净,像是练过字的
写好叶宵递给她:“好了。”
姜醒悦嗯了声,抽了抽,没抽走。
她皱了皱眉:“你干嘛?”
他们之间是有一颗草莓牛奶悠哈的交情,但石棋一顿臭骂,已经把牛奶糖完全抵消了!
叶宵用手掌根盖住试卷,手指在桌上依序敲击,发出清脆连续的声音,他望着姜醒悦问:“你觉得卷子难吗?”
姜醒悦轻笑:“你都没做,问我干——”
姜醒悦顿住了。
这张卷子不是空白的。
背面全是字。
这人操作让她想起她爸口头禅,简直是老母猪套胸罩,一套一套又一套。
姜醒悦用力,没好气的抽走了:“简单,简单的要死。”
隔壁过道收卷子的是戴梓萧,她正从后往前走,闻言目光追过来,炙热的恨不能扒她一层皮。
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遇到搞不定的难题,是你搞不定,但你讨厌的人能搞定。
那种滋味比生吞鲱鱼罐头难受多了。
叶宵这才很轻地笑了笑,抬头望着她,黑眸像倒映着银河,璀璨生光而不自知。
“赶紧交吧。”
最后一张收的是叶宵的,按理说在最上面,但姜醒悦还是趁人不备,把叶宵的塞到了中间。
马上就要打午饭铃了,她还是仁慈点儿吧,免得老余召完老原召。等他去食堂也就剩点儿不受欢迎的菜色了。
他们肯定也知道,叶宵不是完全不想学,他就是不想在这学校待,说的好听点叫消极对抗,说的难听点……姜醒悦一时没搜刮出合适的词来。
但她也确实不知道,他的水平到底如何。
姜醒悦老觉得哪不对劲,现在才恍然大悟。
叶宵之前那些卷子明显瞎做的,能做到零分,虽然明显跟老师对着来,但她差点忘了,水平不够也根本得不了零。老原给他们的选择题不少,物理上老余干脆一般都是选择,蒙都能蒙一个对的。
姜醒悦交完卷子,看到霍宁开始松鞋带重系,有点儿奇怪:“干嘛呢你?”
霍宁看着腕表念叨:“5,4,3,2,1——”
下课铃声随即优美响起。
霍宁一把拽过她,以百米跑的速度冲出了教室,但这么干的不止她们俩,还有身后五班大军,以及隔壁的七班,一堆人冲向食堂的时候,仿佛非洲角马开始了迁徙,又仿佛对面吹响了战斗冲锋号角。
“战斗口号是……”
霍宁拉着她挤人海,坚决不肯落了下风,咬牙切齿道:“为了辣子鸡——为了烤肉饭——!!”
然后最后还是失败了。
霍宁泪眼汪汪的啃鸡腿,一边啃一边恨恨地在画本搞速写,把刚刚抢走她最后一份辣子鸡的混蛋画了下来。
姜醒悦觉得好笑,把青椒肉丝给她拨了大半:“喏,多来点,下午有体育课。”
霍宁反应过来,又给她夹回去:“干嘛啊你,下午要跑八百,我课间餐都吃过啦,你又没吃,光挨骂了我的可怜阿宝!赶快多吃点,来这个鸡腿给你,今天跟之前不同,是正式按表,记成绩那种,天啊地啊,保佑我能跑进四分十吧!!”
一提到八百,霍宁的白嫩的包子脸鼓成一团,大眼睛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霍宁用敲木鱼的频率戳着饭,喃喃道。
“我有诗一首。”
“报。”
姜醒悦早就习惯了,一边喝汤一边下旨。
“有的人活着,就像是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就是死了。”
“八百面前,众生平等;死后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CP铜……”
霍宁打了个激灵,扔掉筷子抓住姜醒悦的手:“如果你先到的话,能给我举一下我cp合照——”霍宁想起校规,顿时沮丧的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手机规定的很严,虽然下课了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课时绝对是高压线,不能越雷池一步。
“我完了……”霍宁哀嚎道。
姜醒悦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你跑到什么时候最难受?”
霍宁:“我每个瞬间都难受,每个细胞都难受,我——我只有,”
霍宁的眼神忽然定住了,眼珠子缓缓的匀速右移:“只有美人儿在我旁边给我加油鼓气我才能跑下去。”
姜醒悦顺着她目光转头,看到后座那尊神经病正从一食堂的门进来。
这时候大部队其实都快吃完了,只有中午开会,或者有其他事的才会来那么晚。
她突然意识到,之前好像没怎么在食堂看到过他。
大部分中午时间,叶宵不是在这个老师办公室,就是在那个老师办公室。
他刚一走进食堂,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其实很多人并不认识他,但叶宵这个相貌和身高,想不引起注意也难。
何况认识他的也有不少,介绍的时候一句[这周刚上通报那个],被科普的就会恍然大悟[闯高二撕高邢逸那个?!帅哥牛逼啊!]
虽然叶宵不怎么有名,但高邢逸这个疯子大家都知道。
他打饭的时候,荤菜最好吃的都被挑走了,剩下的都是炒肉丝,炒牛柳这些总发挥失常的菜。
叶宵就要了点素的,刷卡走了。
五班人自然都注意到他了,周齐果然是大喇叭,最先坐不住,高高举起手来:“哎哎,叶宵叶宵,这边!”
叶宵看到他们,迈开长腿走过来。
但走到一半给拦下了。
他抬了抬眸,刚好跟对方对视了一眼。
蔡优鸢被他黑眸一盯,本来镇定的心都狂跳起来,手指攥着短裙边,强作镇定。
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吃饭前也没来得及好好梳头,蔡优鸢忽然有点后悔沮丧起来,现在看起来肯定不太好吧。
不知道那颗小闭口会不会被看到,唇膏也没来得及涂,今天要是不穿这件白色的就好了……
跟上次的好状态肯定不一样。
蔡优鸢懊恼地想。
但她看到叶宵的眼睛,顿时什么都忘了。
他看得那么专注。
还有……一点难以抑制,翻涌不已的深情。
蔡优鸢确定自己捕捉到了。
“我——”
高挑白皙的美人儿朱唇轻启,一句我们能出去聊聊吗还没说完,叶宵率先开了口。
在大半个食堂的注视下,叶宵问她。
“你谁?”
蔡优鸢:……………
围观群众:………………
姜醒悦:我diu,狗男人。
智慧不在于说出真理,智慧在于远离狗男人。
姜醒悦啃着肉丝感慨。
赫拉克利特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