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请安,众人刚一入座,薛嫔就惊呼出声,“娘娘,您的额头怎么了,怎么弄出了个那么大的乌青?”
汪贵妃胸口堵得慌。从床上摔下去,直接脸着地砸到了马蹄底鞋,能不受伤么。
“无碍,磕了一下而已。”端着嫔妃之首的气度,汪贵妃目不斜视,语气沉稳。
“都是我不好,”下面的宛梨愧疚地缩成一团,“要不是因为今早我没睡醒,迷迷糊糊地没有控制好力度,娘娘也不会受伤了。”她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哽咽着哽咽着,忽地捂着脸哭了出声,“都是宛梨不好,是宛梨害了娘娘,宛梨这就去向皇上请罪。”
去吧,希望皇上能够赐死。
汪贵妃做梦般地想,这样她的任务就能顺利结束了。
“你说什么?”一声刺耳的女声把汪贵妃从梦乡中拉回来,她寻声望去,就见薛嫔瞪大了眼睛,极为不可置信地掩着唇,“你和娘娘寝同榻了?”
众人皆是神色复杂。
皇妃身为一宫之主,却被赶去住了贵妃的偏殿,这是极大的羞辱;可又听说是宛妃自己提的,这样荒唐的事情,皇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如此殊荣,一时都不知宛妃到底是得宠还是失宠。
宛梨被薛嫔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肩膀缩了起来,像是想要吃草却身处于荒漠之中的小白兔一样无助。
小白兔习惯性地低下了头,余光四处打转,终于在右上方看见了点绿意,她便眼巴巴地望了过去。
绿茶汪接受到了她的视线,那又怎样,她才不会再做好人了,要不是宛梨入宫第一天她说了两句多余的话,现在哪有这个麻烦。
更何况昨日宛梨还那般能说会道,她倒要看看这个傻白甜是真傻还是假傻。
没人说话,场面一时又冷了起来。
善解人意的德妃又温柔地出来圆场,“宛妹妹真是和贵妃娘娘有缘,才入宫两日便深得皇上和贵妃娘娘的喜爱。我们这些人虽然入宫的时间早了许多,却不比妹妹得天独厚,妹妹身上的福泽真是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她说着柔和地笑道,“不过听说妹妹脚上有伤,行动恐怕多有不便。贵妃娘娘是千金贵体,妹妹拖着伤躯和娘娘同榻,相处之间总归各有各的不方便,妹妹如今还是养伤为重,否则贵妃娘娘日日见着妹妹的伤口,心里也多是难过的,不如等伤养好了再说,妹妹觉得呢。”
德妃是个通透的人,从贵妃今日额头上的乌青和跟乌青一样铁青的脸色来看,她便知道:贵妃也觉得自己寝殿里多出一个妃子让人很不愉快。
这一番话前两句安抚了宛梨,后两句则替贵妃婉拒宛梨的过分热情,德妃人如其号,是个能做贤德之后的温柔良妻。
温柔良妻话音刚落就又被宛梨瞪了。
她鼓着两颊瞪着德妃,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要你多管”这四个大字,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拆散幸福家庭的小三。
她就想和贵妃娘娘在一起,才不要别人多管。
协理汪贵妃多年的德妃在后宫上下都颇具佳名,这是头一回有人两天之内瞪了她两次,德妃无措地向汪贵妃求助,难道她说错什么话了么。
汪贵妃差点想站起来大骂宛梨忠奸不分,可转而一想,发现自己是奸的那部分,于是就作罢了。
看来女主的傻白甜名副其实,重点落在了头一个字上。
看着德妃有些伤心的眼神,汪贵妃实在于心不忍,她转向了宛梨,正色道,“德妃说的这些话也正是本宫想说的,宛妃你身为新妃,当恭谨谦和,可你如今的神色,莫非是有何不满。”
宛梨刚想点头说对,就看见了汪贵妃凤眸里暗沉沉的目光,似乎她胆敢反驳一个字,贵妃就能当众朝她扔杯子。
“没有,宛梨知道了。”她道。
“这就对了,”汪贵妃眼里的厉色如潮褪去,她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恢复了往日里的娇懒雍容,换了副口气,松散了许多。
“要近年关了,宫里事情是越来越多,宴会是一场接着一场。皇上把这些事全权交于我和德妃,也希望各位妹妹也能体谅些许,别有事没事地闹幺蛾子,都安分守己些,大家便能一起好好过个年。”
她目光一转,瞥在了宛梨身上,“尤其是你。”
众人精神一振,聚精会神了起来。
又到了大家最喜欢看的贵妃教训新人环节。
宛梨懵懂地抬眸,“宛梨怎么了。”
“本宫事忙,你也有伤在身,烦你好好待在自己的寝殿里养伤,否则你我都落不得什么好。”
贵妃说罢,挥了挥手,“行了,今儿就到这儿吧,雪天路滑,回去时各自都小心些。”
昨晚和今早都被宛梨折腾得不行,她困得想死,赶紧打发走人好眯一会儿。
嫔妃们起身告退,可总有人没有眼力见。
汪贵妃盯着不挪窝的宛梨,“方才本宫说了什么,宛妃莫不是忘了?”
“宛梨记得,娘娘说要我在自己的寝殿里好好养伤。”宛梨点着头,复述完后甜甜一笑,“娘娘说什么宛梨都记得。”
“知道还不快滚。”
“可宛梨并没有答应娘娘。”她眨巴着眼睛,又露出了纯纯无害的笑容。
“放肆,”汪贵妃一拍扶手,“本宫不是在和你商量,本宫是在下令。”她扬高了声音,“来人,把宛妃背回去,无事不得入永华殿正殿。”
贵妃发了怒,宫里的小太监连忙应是,对着宛梨道了一声得罪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人背在背上,抬脚就往外跑。
“娘娘、娘娘……”宛梨自然不肯,她双脚在人腰侧乱踢,扭着头焦急地叠声连唤,“宛梨不走,宛梨要留在娘娘身边,娘娘……”
汪贵妃烦得握紧了扶手,闭上了眼睛,一眼都不想再看。木槿见此,对着小太监使了眼色,催促赶快离开,别留着再惹娘娘心烦。
等到人已送出去、屋子里安静下来之后,汪贵妃才吐出了口浊气。
她起身往床上走,一边对着木槿吩咐,“叫偏殿的奴才好好看着宛妃,别让她再跑过来了。我要睡一会儿,你先把今年宫里的账册都抱过来,再去问问德妃和皇上,下月的各处宫宴上有什么打算,今天下午我要开始打理内务,叫各处的总管们这段时日好好待着,别找人时见不到人影。”
“奴婢明白。”木槿欠身,
汪贵妃吩咐之后,安心地睡了。这两天床上总是发生怪事,闹得她筋疲力尽,总算能有点清静的时间,安生一会儿是一会儿。
这一睡就是一个时辰,她醒来后第一时间扭头看向身边,确定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之后,汪贵妃竟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久违的安宁祥和。
汪贵妃神清气爽地坐起来,发觉今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永华殿的花卉特别的馨香——
直到她从床上下来,看见了坐在炕床上的宛梨。
宛梨冲汪贵妃一笑,汪贵妃立马扭头看向旁边的木槿。
这是怎么回事,阴魂不散了还!
“奴婢劝过了,”木槿为难地蹙眉,小声答道,“可宛妃她怎么也不肯离开。”
汪贵妃头又开始疼了,额头上的乌青和脑子一块儿疼,她深吸了口气,转向了宛梨,让自己尽量心平气静。
“宛妃,你到底要干什么。”
“宛梨要和娘娘在一起。”她仰头执拗地盯着汪贵妃,坐在炕床上,凌空的一双脚还在晃来晃去。
“我很忙,”汪贵妃耐心地和她讲道理,“三宫六院那么多的事情我都要处里,下个月大大小小一共要办八场宴会,全部都得我来负责,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耗。”
“宛梨不会打扰娘娘的,”那双腿不晃了,主人撑着座儿往后蹭了蹭,把自己全身都固定在炕床上,以示乖巧,“我不吵也不闹,只是坐在娘娘身边,不会打扰娘娘。”
汪贵妃闭了闭眼,“宛氏,你也太放肆了一点。”
木槿暗道不好,娘娘虽然语气神态都极为平静,可让人看着没由得发怵,恐怕是真的生气了。
“自你入宫以来,我顾着皇上的脸面、顾着你还年轻,不多于你计较,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犯上。”汪贵妃睁眼,那双凤眸里暗不见光,她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怒色,像是一片幽暗的海,风平浪静之下酝酿着汹涌的波涛。
“宛妃,你真当本宫不敢罚你么。”
宛梨听罢,低下了头去。她安静了一会儿,接着突然从炕床上跳了下来。
“你…”汪贵妃睁大了眼睛,宛梨的脚底可全都是伤口,这样重重地跳下来养了一天的伤岂不是悉数作废。
宛梨确实痛得五官都扭曲了,她嘶嘶地抽着凉气,眼眶疼到发红,可在听见了汪贵妃短促的那一声疾呼后,少女抬眸,里头盈满了狡黠的笑意。
“娘娘不是不敢,是不忍罚我。”
汪贵妃一时语塞,暗骂自己方才多嘴。
宛梨走向了汪贵妃,她走得很实,脚后跟先着地,随后像是贴饼一样把整只脚慢慢踩在了地上,扎扎实实地将伤口全部碾开。
她走一步汪贵妃的眼神就恐慌一分,待她走到汪贵妃跟前,汪贵妃已经慌得想后退了,虽然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或许是感同身受,觉得宛梨这个走法很痛;亦或者是发现自己的安全空间被破坏又没有办法将入侵者驱逐。
宛梨抓起了汪贵妃的双手,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直直地仰望她。
她说,“娘娘,您的仁慈胜于后土。”
汪妗竽愣了,她听过不少夸赞,有夸贵妃杀伐果决的,有夸贵妃心思缜密的,可还是头一回有人夸汪贵妃仁慈的。
“宛梨不知道从前的娘娘是怎么样的,可宛梨知道的娘娘一直对谁都很温柔,不是德妃那样浮于表面的温柔。
她只是当惯了好人、痴迷于活在感激之中而已,她没有权力没有娘家没有皇宠,只能靠给周围人施加一点小恩小惠、说两句漂亮的场面话来维持温柔的表象。
那不是温柔,是在标榜自己、享受爱戴。娘娘和她不同,娘娘什么都有,所以娘娘的温柔要比她温柔许多。”宛梨说着,倏地低头含住了贵妃的指尖。
汪贵妃瞳孔微缩,止住了呼吸。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一把抽出了手指,近乎尖叫,“你干什么!”
宛梨舔了舔唇角,她弯眸而笑,“娘娘你看,不管我怎么以下犯上,娘娘都没有真的生气。
昨天宛梨亲了娘娘,娘娘晚上还留宛梨一块儿睡觉;今天早上才亲了娘娘,结果娘娘不仅没有罚我,隔了两刻钟之后,还跟我说‘快吃饭’。”
虽然汪贵妃的原句是“够了!闭嘴!快吃饭”。
“这次也是一样。”宛梨抚着自己的唇瓣,那里被她舔得湿润,橙红的口脂上于是泛起了一层蜂蜜似的水光。
少女的舌尖在唇瓣上点了点,像是在试一碗高级的汤羹,在她确定味道足够甜美之后,她将下唇含进了嘴里,堂而皇之吸吮被汪贵妃手指擦过的地方。
这举动十足的淫.靡,散发着情.欲地勾引。
可她含着唇瓣,像是孩子含着糖果,目光澄澈,不带半分的淫.秽。她本身也不觉得这个动作哪里不对劲,只是出于本能,想做就做了而已。
“我对娘娘如此大不敬,娘娘却推都不推我,是在顾忌我脚上的伤。”
宛梨说罢,又朝汪贵妃靠近了一步,认认真真开口,“宛梨虽然年幼无知,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多少还分辨得清。娘娘……”
“娘娘……”
她唤了一声,像是腼腆地低吟,又仿佛羞涩地撒娇,她踟蹰着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脸上烫得红扑扑一片,最后索性扑进了汪贵妃的怀里,埋在她的肩头,闭着眼睛一鼓作气地开口,“娘娘是好人,宛梨喜欢娘娘。”
她不懂察言观色,可她有着所有羊羔都有的天性,生来就懂得区分利害。
恶狼伪装得再纯良无害,她也本能的害怕不喜;而牧羊犬的牙齿再尖利可怕,她也敢跳起来咬住对方的尾巴尖咀嚼。
宛梨喜欢汪贵妃,她喜欢她的美丽,喜欢她带给自己无害的感觉。
这是身处孤独的异世中,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