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月时分,北京城落了光景四年的第一场雪,整整两日,雪落的声音都未曾停过。灰暗的阴云之下,紫禁城城中各宫苑上的琉璃瓦失去了光辉,连十跑兽都显得无精打采,少了威仪。
“薛嫔娘娘吉祥。”
“贵妃呢,我要见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正在午睡,娘娘晚些再来吧。”
“再晚人都要进宫来了,还睡什么!”
六宫一隅响起了些许争执,风雪一过,这吵闹被湮没得一干二净。
没有人敢在玉和宫放肆,哪怕是再急的风雪掠过这儿时也要停一停。如今天这样的闹事者,是光景帝继位以来的头一位。
婢女拦不住人,薛嫔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丫鬟,提着裙子进入了永华殿的大门。
门外大雪纷纷,门内宛如暖春。铜制的银丝炭盆摆在了中央和四角,寝殿内难存一丝寒冷。门帘掀开,外面的冷风本想要钻进屋里,可窥见了屋中的融融暖意,便打了个转儿,离开了。
冬日室内不熏香,但永华殿里馨香扑鼻,眼下是菊花的盛季,御花坊抱了最新的菊来,将永华殿装点得花团锦簇。
不止菊花,凡宫中的好物,永华殿总是得头一份。
月门上的珠帘原是羊脂玉制的,入冬以来,因为主人叹息冬的苍白而被取下,换成了如今火红的玛瑙,每一颗珠子都有龙眼大小,握在手中,颗颗饱满浑.圆。
珠帘之后,玉床之上,永华殿的主人、光景帝的汪贵妃正在小憩。薛嫔进来时,贵妃身边的木槿愣了下,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擅闯贵妃的寝殿。
她快步上前,压低了声音道,“薛嫔娘娘,贵妃娘娘正在休息,有天大的事您都等一等。”
“我……”薛嫔扯着帕子,想要上前又有所顾忌,她头上的步摇烦躁地一甩,只得问道,“那娘娘什么时候起?”
“已经起了。”
远处的玉床上传来一声微哑的女音,带着还未睡醒的沙哑,床头的金铃动了动,木槿连忙反身,回到了床前伺候。
见贵妃已醒,薛嫔大喜过望,她迈步上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娘娘,”她松了口气,“娘娘您可总算醒了,外面都闹翻了。”
床帘拉开,玉床里绛紫的云被往下落了几分,贵妃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未上妆,眼睛也是惺忪的。可当那双眼睛掀开,像是枝头含苞的腊梅抖落了初雪,开得让人惊叹。
女子的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手掌似云,柔软细腻;五指根根如玉,指甲若荷花花尖,修剪得宜,泛着淡淡的粉红。
她醒得不舒服,木槿扶着贵妃下床时,贵妃浑身散发着蚕丝被里的暖意,她走了两步就抬起手困倦得打了个哈欠。女子行走之间,并不似寻常守规矩的妃子那般一板一眼,仿佛步步踩在了棉上,每走一步都透着一股软绵绵的娇气。
不止众人觉得如此,光景帝更是觉得如此。汪贵妃还在太子府做侧福晋时,皇帝就心疼贵妃的一双玉足,命绣房给贵妃制鞋,鞋底要比起寻常的鞋多垫几层软布。
木槿扶着贵妃坐到了梳妆镜前梳妆,待贵妃落座,从镜子里看见身后的薛嫔后,她又打了个哈欠,接着才懒懒地发问,“出什么事了。”
薛嫔挨到了贵妃身旁,焦急道,“娘娘,皇上要回宫了。”
“还有两个月就是除夕,是该回宫了。”贵妃低了低头,让木槿帮她梳发。
“皇上还带回了个姑娘。”
“江南多得是妙人儿,皇上去了那么久,带回个姑娘有什么奇怪的。”贵妃偏头躲开了木槿手上的梳子,“疼。”
“带回个姑娘是不奇稀奇,但娘娘可曾听闻,有平民女子刚一进宫就被封为四妃的?”
木槿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她惊讶地看向薛嫔,“平民女子刚一进宫就被封为四妃?天下岂有这般荒谬的事情,就算是正黄旗的姑娘进来通常也就是个贵人,开朝以来唯有仁禧王太后当年因为父亲救驾丧命而被封了嫔位,哪有进宫就是四妃的道理?”
“可不是,”薛嫔看向了妆台前的贵妃,“才刚一进宫就是四妃了,再往上半步可就是娘娘……”她止住了声音,不敢往下讲去,转而道,“太后、朝臣们都傻了眼了,这时候翰林院的那些翰林们正在写文章,准备等皇上回宫后上谏,汪尚书此时怕是也忧心忡忡,记挂娘娘呢。”
汪贵妃低头给自己戴护甲,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你说的对。”
薛嫔一喜,俯下身来,“娘娘有什么主意?”
“木槿,”汪贵妃抬首,“你传信给父亲,叫他稍安勿躁,别跟翰林院那群蠢货搅在一起。真龙天子封个妃,底下的虾兵蟹将还要叽叽喳喳的,我瞧着都觉得心里窝火。”
薛嫔愣了,“娘娘,您不着急?”
“急什么?”汪贵妃目光微移,那双风流多情的凤眸睨向了薛嫔,她笑了声,食指点着下唇,沾了点口脂。“又不是我新得佳人,我急什么,等来世我带了把儿,再急不迟呀。”
“娘娘!”薛嫔红着脸低呼,“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尊为贵妃,她倒真不害臊。
汪贵妃回正了头,她凑在镜子前,揪着自己的鬓发摆弄,一边道,“咱们的皇上不是荒.淫无度的昏君,前朝的大臣们欺负他根基不稳,处处都像掣皇上的肘。皇上的日子不好过,每一步都踩在刀尖尖儿上,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如此谨慎的陛下却做出了这样荒诞的怪事,想也知道,他有多喜爱那个女子。”
木槿打开了新的匣子,将里面的发钗放到贵妃面前,供她挑选。
贵妃指腹一一在发钗上点过,停在了最后一只上,“外人不理解皇上的难处,我们可不能不理解,否则皇上得多寒心。”
她长叹了口气,“皇上一直没有立后,看样子,过不了多久我也不必代管那块凤印了。”
“怎会……”薛嫔退了半步,“区区一个平民女子,竟然敢觊觎皇后的宝座?”
“平民女子怎么了,”梳好了发髻,汪贵妃仰头让木槿给她上妆,“也就咱们这朝的人势利眼,上一朝、上上朝的帝王家选媳妇儿都从贫民窟里挑,这样挑出来的美人儿才天然去雕饰,这样选出来的皇后,才不会招引外戚专权。”
她收拾妥帖了,被木槿扶着站起来,往炕床上走去,“本宫当然不急,反正有这么个贵妃的头衔,老来也不至于饿死。至于你们这些没有子嗣的低位嫔妃以后会怎么着,那谁也说不好。”
没有儿女没有分位,等皇帝一死,底下的妃嫔就该被赶到苦寒的寺庙里,为先皇祈福到死为止。
薛嫔脸色白了下去,她六神无主,思来想去好一会儿,还是跪在了贵妃跟前,“娘娘,嫔妾是从太子府跟您跟到现在,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娘娘。”
“我怎么救你?”汪贵妃已经开始看自己私库里的藏品了,准备给新来的平民妃送去,“我又不能让你怀上,也不能封你个四妃当当,你求错人了,薛嫔。”
“那……”薛嫔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去瞧贵妃的脸色,“嫔妾若是想要往上走走,娘娘不会不高兴吧。”
光景帝没有立后,东西六宫皆由汪贵妃打理,贵妃手段强硬,把后宫治理得十分妥帖。她要是想拉新妃下来,暗中没有贵妃的默许可办不成。
薛嫔此话,是希望汪贵妃能对她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暗中为她添一把火。
贵妃翻了一页,“你走你的路,干我什么事儿。”
汪贵妃默许了。
薛嫔意会,站起来欠身,“既如此,那嫔妾就告退了。”
她走得不甚满意,原盼望着贵妃能够带头冲锋,却不想贵妃将自己高高挂起,只让她们去当小卒。然而薛嫔再不满意,她也不得不承认汪贵妃言之有理。
汪贵妃是高贵的贵妃,等皇帝死了也能待在皇宫里受人敬仰;而薛嫔不过是个没有子女的嫔位,她必须得往上爬才行。好在凭空冒出个后位的竞争者,贵妃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平的,等人进宫以后,恐怕少不得暗中教训。
木槿送薛嫔出去,再回来时,她满脸愁容,“娘娘,还未入宫就已是四妃,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情,奴婢怕,此人对娘娘不利……”
坐在炕床上的汪贵妃闻言,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能怎么不利,她能强了我还是怎样?”
“娘娘,”木槿无奈,“奴婢是说正经的。”
“放心,”贵妃抱着软枕歪了身子,她一边看藏品册一边敷衍地摆了摆手,“她要是真的强了我,我会喊你的。”
……
仲月初六,光景帝回京后的第二日
汪贵妃躺在床上初初转醒,她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往外问道,“木槿,几时了?”
“时辰还早,娘娘再睡一会儿。”
“唔……”汪贵妃听到回答后又闭上了眼睛,外面寒风呼啸,她往被子里缩了进去。
缩了进去……
手底下一片细腻温热的触感,汪贵妃猛地跳了起来,瞪着身边鼓起来的被子尖叫,“你谁啊你!”
躺在床里面的姑娘被这声尖叫吵得睁开了一只眼睛,她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爬出了半个肩膀,像是乌龟从壳里探出了脑袋一般迟钝缓慢。
姑娘抽出了一只手,对着汪贵妃挥了挥,头却困顿得垂了下去,自言自语似地呢喃,“早啊贵妃娘娘……宛梨第一个来给你请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珍惜这时候的有条不紊·运筹帷幄·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