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去哪?”绯钰抽回了手,“伴袖楼的官兵未撤,我回去了也是无用。”
见她不走,硫潋只得先耐下心来解释,“伴袖楼已是李晟的囊中之物,如何都要不回来了。我将钱庄里的钱全都取了出来藏在了城外,马车也雇好了,趁着城门还未关,我们走吧姐姐。”
绯钰微怔,“那些丫头呢。”
这句话让硫潋沉默了下来,片刻,她别过了头去,“十一年了,姐姐,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硫潋愣愣地捂着脸。
这是绯钰第一次打她。
她回眸,看见未点灯的昏暗房间里,女子直直地望着她,那目光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怒火,幽冷得让人脊背生寒。
“十五年前你被关在囚车里时,怎么不说这话。”
她后退了两步,彻底远离了硫潋,“你明知道我若是离开杭州,李晟就再也不会顾她们的死活,你还是要带我走。”
“你连一点的犹豫都没有,一天的时间就收拾好了包袱。”绯钰自嘲地笑了声,“硫潋,我以为你已经把她们当成了家人。”
硫潋挨了绯钰的一掌,侧边的碎发零星垂落下来,挡住了她的眼。
“家人……”她抬眸,黑色的瞳孔透过了眼前的碎发,直视着绯钰,“姐姐明知道硫潋是个孤儿,没有家人。”
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绯钰、只看着绯钰,“从前的我帮她们、对她们和颜悦色,皆是因为姐姐在乎她们,可如今她们对姐姐而言不过是枷锁囚牢,留着也是麻烦。”
硫潋上前,一把抓住了绯钰的手腕,同上一次比,这一回加重了力气。
“姐姐,如今你留在杭州又有什么用。我们离开杭州,去别的城市重新来过一样可以救别的女孩,何苦耗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家业被人夺去?”
绯钰想要摆脱她的桎梏,可挣扎了几下也没能挣开硫潋的手。她气急怒道,“我留下来,多少还能为楼里的人争取些活路;我若是走了,一群年幼的丫头会是什么后果!”
“可我不想你嫁人!”
嘶吼出声,两人皆是静了下来。
硫潋捂着额头,她侧过了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只能见到起伏着的胸口。
良久,她沙哑着哽咽,“姐姐,自私一点。求你了。”
绯钰不是天然的美玉,她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那剔透晶莹的绯红,全部是她身上的伤口所染。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无暇宝玉,不过都是能工巧匠呕心沥血地用刀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罢了。
“你跟他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硫潋垂下了捂着额头的手,那碎发后眼角濡湿,在余晖之下反射出了点点碎星似的光。
“你一定打算把店的收益全都让出去,换取打理店铺的权力,这样你就能在暗里为楼里的娘子丫头们周旋,替她们行个方便。”
她低着头,可握着绯钰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松开。
“自我跟随姐姐起,就没见过姐姐为自己打算过哪怕一日,到了现在姐姐也一点都不在乎自己。这可是嫁人,是一辈子都要赔进去的啊。”她抽了口气,再吐出来的字句是颤抖着的,可又是坚决着的,“姐姐不为自己着想,那就只有我来替姐姐打算。”
“出什么事…”凉环听到动静,甫一跑过来就见到屋里胶着的场面。
两人打了个照面,皆是愣了一下。
硫潋猛地看向绯钰,带着不可置信,“姐姐要我留下,却把凉环带在身旁。”
她本还以为,在绯钰心里,她多少会有些不同。
“是,”熟料绯钰却扬高了声音,她字字对着硫潋,“我将我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你,我原以为你能替我守一阵子,不曾想到,你竟只想做个粗使。如今看来,你确实也只能做个粗使!”
她一把甩开了硫潋的手,沉下了声音,“给我回去。”
气氛变得愈加紧张,凉环有心劝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起,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才硬着头皮小声开口,“绯钰姐姐,硫潋姐也是担心你……”
“我不用多余的关心。”绯钰转身,她背对了两人,执着烟,里面却没了烟丝。
硫潋僵在原地,方才溢出的些许泪经窗外的夜风一吹,冷到了骨子里。
多余的关心……
“姐姐就是这样看我的……”她两侧的手握紧又松开,绵软无力地垂着,硫潋扯了扯嘴角,她应当是想笑的,笑自己那份多余的关心,可她没能顺利地笑出来。
片刻,她忽地抽出了腰侧的长剑,在宝剑出鞘的冷声中,她道,“从姐姐进府以来,李家别院不见一条红,不闻一声炮响。姐姐该知道,对于李晟、对于李家而言,纳娼是件丑事,等到那三家店彻底为李晟所用后,一个没有用的娼.妇会是何等下场。”
“今日不管姐姐怎么想,硫潋一定要带姐姐离开。”她倏地侧移到凉环身后,一把扼住了凉环的肩,将剑抵在她的脖子上。
突然的变故让凉环吓得尖叫出声,绯钰回眸,咬牙眯眸,“你敢!”
“我当然敢。”硫潋手中的剑紧紧地贴在了凉环的脖颈上,“姐姐忘了,硫潋当初为何会被关进囚车。”
她七岁就敢伤成年男子,如今二十三,杀一个女人有何不敢。
吵闹的动静惊动了周围看守的侍卫,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绯钰闭了闭眼,她道,“放了凉环,我可以跟你走。”
不等硫潋松了口气,女子便接着道,“硫潋,你知道我为何讨厌男人。”
硫潋一怔。
绯钰踱步上前,她走近了硫潋。
“我讨厌男人,因为他们从不把我当人看,在他们眼里,我和一只猫一条狗没有区别。
他们关着我,囚禁我,不顾我意愿地想摸我就摸我,想抱我就抱我,而我若是胆敢违背他们的意思,他们就能立即斩断我的手脚,敲碎我的牙齿,让我见到血是什么颜色。”
女子的右手食指缓缓地划过了剑身,最后停在了在剑尖处点了点,寒芒擦过,指腹瞬间涌出了血珠,绯钰抬手,继而抚上了硫潋的脸。
那颗血珠被她擦在了硫潋脸上,留下一道尚且温热的殷红。
“硫潋,”她勾起了唇角,笑着道,“你和他们……还真是一模一样。”
哐——
长剑倏尔落地,硫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她摇着头,脸上皆是惊慌失措。
“不……”她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却仿佛被人掐住了嗓子,挣扎了许久也只漏出了破碎的字句,“我没……我没有……”
绯钰不停,她越过了凉环继续朝硫潋走近。她走一步硫潋就退一步,硫潋退一步她就进一步。
她扯下了肩头的衣裳,露出了光.裸的锁骨,笑出了声音,“怎么,你不是嫉妒凉环能跟在我身边么,那你何不在这上了我,让凉环看看你和我有多么亲密无间;带我走算什么巾帼英雄,左右各楼的地契账本都在你那儿,你不如用它们跟李晟换了我。权贵富商么,互送个娼.妇算得了什么。”
“我……”硫潋抿着唇,她被逼到了墙上,连连摇头,“我没有,姐姐,我没有……”
“没有就滚。”绯钰拉上了衣襟,收敛了笑,“立刻给我滚回伴袖楼去。”
她目光瞥了眼地上的剑,冷笑了一声,“宝剑红玉,若是当年我知道这把剑会被你用来指向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我就该先用它杀了你。”
硫潋垂眸,呼吸之间皆是寒气。
那双木屐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走得每一步都不留眷恋。硫潋想要挽留,却提不起开口的力气。
“我明白了。”顷刻,她低着头捡起了地上的剑,转身离开,“我会在伴袖楼里等姐姐回来。”
说罢,人影已是不见。
凉环看着这一切,不忍地开口,“绯钰姐,你这样太伤硫潋姐…”
话还没说完,大门就被推开,来的是管家,他身后带着七.八名护卫,进门也不敲门,先扫视了一遍房间,随后才道,“方才下人说有生人在这儿,娘子可有看见?”
绯钰含着没了烟丝的烟,坐在了床上,半个字都懒得说。
管家和侍卫对视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开口,“娘子还是安分些好。”
凉环气李家的人如此无礼,恼道,“管家若是不信,不如搜一搜,反正来都来了。”
“也好,那就搜一搜,以防有歹人伤了娘子。”管家挥手,“你们仔细在这儿仔细搜查,我先回去禀报老爷。”
“你、你们……”
“是。”两个侍卫上前,拉开了凉环,将屋子翻了一遍,确定无人后便接着去院子里搜。
等人离开,凉环惊魂未定地将门关上,她呼出口气,看着坐在床上含着烟的绯钰道,“原来姐姐是怕硫潋姐被发现。”
绯钰对硫潋了解之深,她太明白除了重击硫潋的痛点,否则硫潋是绝不会轻易离开的。
凉环顿了顿,见绯钰没有回答也没有笑意,于是扬起了笑容,想要缓解些许紧张的气氛,“我还以为姐姐真的生硫潋姐的气了呢。”
“是啊。”这一回绯钰却接话了。
她望着窗外紫灰色的天空,半瞌了眼睑,眉宇之间透着些许的疲惫。
“是我对她期望太高了。”
相伴十五年,即使她明白硫潋年幼,又一直只待在自己身边,所以才对自己产生了爱慕;可这些年在女孩专注的注视中,她心里或多或少亦对硫潋抱有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李晟来伴袖楼的那日,有些话她不该对硫潋说的,说了也不过只是徒添她的压力。
到头来,还只是个年轻气盛的孩子而已,遇到点事就全乱了。
绯钰咬着烟嘴,牙齿磕在金属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浑身痒得发疼,明日得让管家买点烟丝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