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潋将程临的尸体下绑上重石,脱了他的全部衣衫,又在他脸上、身上划了几道血痕出来。趁着夜深无人,她划着程临的船往西去了十里,随后将尸体扔入湖中。
有重石绑着,尸体便不会漂浮起来;他身上伤口流出的血液会吸引鱼群来啃食,纵使有人特意打捞,捞上来也是面目全非的无名尸。
至于那些衣物,硫潋随处找了个地方烧成了灰。
拐带妓.女是重罪,更何况程临一心渴望功名,绝不想在自己高官厚禄之前闹出这么一出官司,想也知道他这次来伴袖楼一定是慎之又慎,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
同理,程临的死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硫潋处理完一切,便回了伴袖楼。
此时天光微亮,凌晨时分,整个柳清塘都凉了下来,灯光熄灭,初阳在水面上印出了第一缕光辉。喧嚣褪尽,这里似乎变得和寻常的阡陌城镇一样,亦或者这里本就跟寻常的地方一样,不过都是水和楼、日月星辰、男人和女人而已。
硫潋从后门进去,后门通厨房,在太阳还未全然升起的时候,厨房内就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硫潋路过时,看见两个小丫头在往米缸里倒米,伴袖楼里的客人多,食材的用量很大,故而厨房里的米缸也大,一袋子米倒下去也才填了一个缸底。
一楼下面便是湖水,江南湿气重,储备的食材都放在四楼,一楼厨房中只有三到四天的用量。这缸没满,两个小丫头还要去四楼再搬个五六袋米下来。
硫潋见此,上楼提了五袋下来。
砰——
重物落地,两个小姑娘吓了一跳,转身见来人是硫潋,惊讶不已,“硫潋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硫潋蹲下来,解开米袋的绳子,“要装米么。”她问着,可已然将米袋往缸里倾倒。
白色的米粒哗哗地流出,这声音比水流醇厚,比钱币堆叠的声音温润,米缸之上漂浮起些许白雾,那些藏匿在米粒之间的灰尘浮于米堆之上,散发出了属于稻米的清香。
两个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看向地上另外的几个米袋惊呼,“硫潋姐姐,这都是你一个人搬下来的吗?”
硫潋不语,算是默认。
两人愈发惊奇,“硫潋姐姐好厉害,送米的伯伯也只能一次提两袋米,硫潋姐姐力气好大!”
这对女子来说算不上是好话,不过硫潋也不在意,她嗯了一声,接着解开下一袋米,提小荷包似的将其拎起,随后又是一股白色的米流泄入缸中。
硫潋话少,但是两个小丫头对她十分好奇,拉着她的衣摆叽叽喳喳地问,“硫潋姐姐,为什么你跟别的姐姐不一样?你不是神女吗?”
“我只是绯钰姐姐的侍女。”硫潋一边倒米一边回答,“偶尔人手不够的时候,我也会充当神女助兴。”
“可是硫潋姐姐连笑都不笑。”小丫头思忖,“姐姐是去当席纠吗?”
“不,我没读过多少书。”
“那姐姐做什么呢?”
“舞。”硫潋倒完了全部的米,将地上的袋子捡起来卷好,站起来低头看向两个丫头,“还有什么要做的。”
“没有了,谢谢姐姐。”两人一起抬着头望着她,还是有些愣愣的,“硫潋姐姐真的会跳舞?”
“一点点。”硫潋拍了拍手上的灰,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硕大的雪梨,递给两人,“这个,加点冰糖蒸熟给凉环送去。她伤了喉咙,这几日膳食单独做。”
右边的小姑娘接了过来,疑惑道,“这个季节哪来的雪梨?”
“买来的。”硫潋转身,离开了厨房。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望着硫潋远去的背影小声道,“硫潋姐姐真的会去给男人跳舞吗?”
“她真的很少笑啊。”
……
等到天光大亮,硫潋端着厨房送来的粥敲开了绯钰的门,屋里并不昏暗,绯钰习惯将帘子拉开再点着灯睡。此时阳光和灯光交汇在这个房间里,显得亮堂。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一一摆好,接着将水盆放到床边的架子上,预备着为绯钰梳洗。
做完这一切,床上还是没有起身的动静。硫潋便将床帘撩开些许,往里面看去。
里面,女子睁着眼躺在床上,早已清醒。
“姐姐,要起身么。”硫潋问。
“凉环如何了。”
硫潋准备扶她起来的手一顿,继而摇头,“还没出过房门。”
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道,“自从姐姐买下凉环,这些年给她请先生、买婢女,处处养尊处优。虽说是妓,可养得和寻常的小姐一般无二,突然在她面前杀了人,她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
绯钰没有搭腔,硫潋便接着道,“若是一开始跟她说明白,她心里多少也有些准备。”
“我这里不是善堂,没有那么多功夫和一个丫头耗。”绯钰撑着身子起来,她头上的鬓发没有一丝凌乱,保持着昨晚躺下之后的模样,看不出睡过的痕迹。
她望向了硫潋,眼眸微沉,“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外人的一面之词,我若是一开始就在她面前说程临的不是,除了让她更加戒备着我,再无二用。”
她赤着脚下了地,站在敞亮的窗前,眼睛被光线刺激得不适,可她眯了眯眼,还是望向了窗外的光明。
“凉环年纪不小了,嫁人或是出去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我如今狠一点,她才能把这件事记进骨子里。”
说这话的时候,绯钰的声音微低。她只着了一件抹胸,失去了华丽厚重的衣裳后,女子的身形纤细而单薄。她站在阳光里,像是要被光芒融化了一般,如光束下游离的粉尘,眉宇间透出了两分寂寥。
硫潋哑然。
这片柳清塘里,程临这样的男人太多,凉环这样的女人也太多。
到头来,女人总是被骗得片体鳞伤、奄奄一息。伴袖楼被姐姐打理得很好,可是伴袖楼以外的地方,折在不知名角落里的女人不知凡几。
姐姐讨厌男人,这是整个伴袖楼里都知道的事情,所以每次有人来指名要姐姐作陪,楼里的神女们都会主动待客,为姐姐分担一二。除了杨公子那样有权有势又非姐姐不可的客人,其余的男人姐姐是从来不会去见的。
“姐姐去我屋里住罢。”她上前一步,想要离绯钰近一些,“姐姐怕硫潋受惊难过,便选在自己的屋子里对程临动手,可姐姐自己…”她话刚说了一半便被打断。
“说什么胡话。”绯钰从光束里转身,露出了半张陷在六月晨光中的侧脸,“我可不是会被死人吓到睡不着觉的黄毛丫头。”
她扯下了衣架上的外袍,旋身而披,赭红的华服回到了她身上,像是宝剑回到了将军手中,她又成了那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穿丝戴银,一身的雍容妩媚。
“净面。”她目不斜视,眼前不远处正是程临死亡的位置,可她视若无睹,毫不在乎。
……
伺候绯钰穿衣用膳后,硫潋道,“下月就是七夕,楼里的神女们说,往年七夕用的灯都太旧了,想要换一批新的。”
“你看着办吧。”绯钰不甚在意,歪在榻上看书,看一会儿打个哈欠,显得无聊得紧。
硫潋见她无聊,遂问道,“今年七夕姐姐可要出去逛逛?”
“人挤人的,有什么意思。”绯钰翻过一页纸,“不去。”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硫潋并不劝说,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请帖放到桌上,“隔壁的徐老板请姐姐过去小聚,想要同姐姐商量两家在七夕节合作的事宜。”
“徐老板?”绯钰抬眸,“徐瑾怀么。”
“是。”
绯钰手中的书垂了下去,她眼神放空,流露出些许回想,“一晃来到这柳清塘十二年了,这么些年,若是没有徐瑾怀的帮衬,伴袖楼我是一日也开不下去。”
她闭目颔首,“不必商议,你让她把事项列出来给我,能答应的我都答应。”
“是。”
正说着话,大门突然被人轻轻叩响,随后响起了沙哑的一声,“绯钰姐姐,我是凉环。”
绯钰挑眉,她没料到凉环恢复得如此之快。
“进来。”
门扉推开,露出了女孩略显苍白的脸,那张脸像是一夜无眠,眼睛红肿着,底下青黑,唇角也干燥得起了皮。她甫一进入,便跪在了绯钰身前,对她叩首,“绯钰姐姐,凉环知错了。”
硫潋抿唇,昨晚凉环说姐姐是娼的事情她依旧耿耿于怀。
绯钰受了她这一拜,靠在软塌中,略微颔首,“有了这一回,以后自个儿小心注意。”
凉环抬头,微愣,“姐姐竟一点也不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遇人不淑?”绯钰哼笑了一声,淡淡的,拉出一分自嘲似的怅然,“怪我没有教好你罢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才想起来刚刚用完早膳,还没有用烟。
硫潋看出了绯钰的小动作,起身去抽屉里取烟。
“不是姐姐的错,是我自己太蠢。”凉环垂眸,那双本就充满血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更加湿润的红色,她低头,攥紧了膝上的衣衫,“昨晚是凉环冲昏了头,其实……我其实、其实从未那样想过姐姐,只是……”
烟到了绯钰手中,她吞吐出一缕白烟,瞌眸颔首,“我知道。”
“姐姐对凉环的再造之恩,凉环时刻谨记于心。”她俯首磕在了地上,用了发誓的姿态,“凉环不走了,此生愿永远留在伴袖楼内陪着姐姐。”
绯钰闻言,笑了,“你才多大,提什么永远。”她将烟杆搁在扶手上,食指搭着玄色的细杆敲了敲,使烟丝沉入下方的空隙中,“你本也没有说错,我确实是个没人要的娼.妇,事实如此,我没有在意,你也不必道歉。”
硫潋别过了脸,姐姐不在意,可她是在意的。
“男人么,”绯钰掀了掀唇角,倚在了软塌的一侧,歪斜着身子含着烟,“你存下的钱够买多少小倌了,年轻的、漂亮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别在咱这粪坑里挑男人。”
凉环一直知道绯钰讨厌男人,却没想到她对来伴袖楼的男人如此鄙夷。她忍不住问,“姐姐是如何得知临…程临并非良人的,姐姐从前也…”
“我可没有。”绯钰将烟移开了一些,那双桃花眼前浮现出了丝丝绕绕的烟雾,看不清底,她隔着这些虚无缥缈的烟和凉环对视,“可我见得多了。”
“妻妾之间,总是水火不容,丈夫多给了谁一只耳环她们都能闹将起来。可你知道,为何这些男人来逛青.楼、妓.院,他们身后的女人从不嫉妒?”
凉环垂下了头,咬唇难言。
她不想说,绯钰便替她答了,“因为她们眼里,我们连人都不算。”
“丈夫和别的女子亲昵,自然会恼怒不甘;可若是丈夫抱了只狗,那又有什么好生气的。”绯钰弯唇,“连女人都不曾将我们视为人,遑论男人。”
“好了,回去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就什么都好了。”她道,“硫潋已经处理好了尸体,不会节外生枝,你不必担心。”
凉环沉默不语,良久,她对着绯钰一拜,“姐姐的救命之恩,凉环铭记于心。”
说完,她提裙离去。
待她离开,硫潋从塌后绕到了绯钰跟前,她不说话,也不摆脸色,可此时一双黑眸里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绯钰看了她一眼,“她本也没说错什么。”
“嗯。”硫潋答得生硬,像条生闷气的冻鱼。
绯钰于是笑了,眼角微眯,眉尖舒展,她笑起来活色生香,连空中一缕未完全消散的烟雾都被这笑勾得妖娆妩媚,丝丝缕缕的成了仙境中的云霭。
“丫头么,口不择言是常事,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般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否则为什么我只留你在身边。”
硫潋抬眸,“姐姐是在夸硫潋?”
绯钰执烟的左手往外侧移了移,空出了怀抱给硫潋,她嫣然含笑,“是啊。”
硫潋于是便什么都不想了,她俯身,撑在了绯钰上方,触到了她的温软。
那杆烟开始还躺在女子的小臂上,不过半刻,便听嗒的一声轻响,落下了软塌。
它在木质的地板上左右滚了半圈,慢慢的,停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