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四章

凉环是从金华来的杭州,她是府尹家小姐的丫鬟之一,打碎了玉瓶,便被管家逐出府去,卖给了人牙子。

那年她十岁。

凉环的长相平平,既不懂乐律也不会诗词,年纪也不算小了,于是从金华辗转到杭州都没有人买她,直到一年后被绯钰发现。

初见绯钰,凉环是惊艳的。她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不像是妓.女,倒像是贵妃,后来她才知道,原来绯钰连妓.女都不是,只是个娼而已。

她在同行的女子中价格最贱,可绯钰却一眼看出了她来自官家府邸。

“你这个年纪怕是学不了舞了,”彼时女人对她道,“琴和书里挑一样。”

凉环从没碰过弦,但她在小姐身边,所以认得几个字,她选了文。

甫一得到她的回答,绯钰就安排了极好的女先生来教导她,在她的房间里堆满了字画珍玩。凉环有些惴惴不安,她小声地提醒,“那个,我容貌不佳……姐姐不必花费那么多心思的。”

“又不让你做娼,长得好看做什么。”绯钰被这话逗笑了,凉环抬头,她笑起来像是副山水画,有山有水,有松有鹤,人间的一切美景在那一笑之后,便都有了。

绯钰身上的风尘气很重,可这股风尘气重过了头,于是砂砾便被她凝成了珍珠。和一摔就碎的玉不同,绯钰多得是凉环在贵族女子身上见不到的光彩夺目。

见她茫然,绯钰拉着她去了三楼,从上俯望,用着一杆长烟隔空敲点,“你看好了,我这里的娘子们,上等者,才华横溢、出口成章能与举子辩论;中等者,精通舞曲,妩媚所以动人;只有下等者才靠着一身皮囊,在衰败之前拿自己的脸换点小钱。”

女子低头,碰了碰凉环懵懂的眼睛。

“我买你,是觉得你有灵气,别作践了自己。”

手指触碰到了眼角,凉环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闭上了眼睛,等那微凉的触感离开,她再睁眼,就只看到了绯钰离去的背影。

这番话讲得并不亲切热情,女子的脸上也没什么温柔的笑意,但是凉环感她的恩,如果不是绯钰买下了她,迟迟无法出手的女孩就只能廉价卖给窑.子做娼。

伴袖楼里的人从不叫绯钰阁主,都管她叫姐姐,原因大多如此。至少在凉环心里,绯钰一直是个冷面心热的善人。可她没有想到,当自己准备去赎身时,绯钰居然会露出如此刻薄的一面。

难道真的就如绯钰所说,她买下自己,只是因为绯钰有一双慧眼,看出了自己身上学艺的天赋,好为她赚钱……

若是这般,她也不必念她的恩情了。

……

戌时二刻,伴袖楼的花灯刚刚亮起,门口就驶来了一顶乌篷船,那乌篷底下坐着一位年轻儒生。站在门口等候已久的凉环眼睛一亮,提着裙摆往外跑去,然而还未迈出大门,就被门口的小厮拦下。

“娘子,您要去哪儿?”

凉环只得驻足,焦急地向着船上的人招手。

很快,船上的男人靠岸登楼,他望见凉环后,笑了一下,上了台阶,抓住了凉环的手,“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他们昨日就约定等凉环赎完身,今夜出发去长安。

凉环左右四顾,随即拉着男人站进了走廊的角落,对着他摇了摇头,“绯钰姐不准我走。”

程临一愣,“怎么会,你不是说她一定会放你离开的吗?”

凉环正要说话,就见走廊上恩客神女渐多,她将几串钱塞进男人手里,对他低语道,“这里人多口杂,不便叙话。一会儿你点我陪酒,我们再细说。”说罢她便匆匆离去。

男人等她走出去了一会儿后,才从暗处出来。他照凉环所言,把钱给了老.鸨,点了凉环一个时辰。

凉环不卖身,她从不去二楼,只能在一楼找了个小间,这些小间没有窗户,便以布做门,既透气又能在上面绣上纹案,置于大厅两旁,像是摆满了屏风一般美观。

凉环在小间里等人过来,她倒好了茶水,等身后脚步响起,她便立马起身,脸上的喜色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右手便被程临一把拉住。他疾声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不同意让你走?”

凉环见他一路赶来,鼻尖上都热出了汗,于是先取了帕子替他拭汗,一边柔声道,“临郎莫急,先坐下来喝口茶再说。”

程临哪有心思喝茶,举起了杯子如牛饮水一般,喝完后随意地磕在了案上,急着自己想要的答案,“凉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凉环开口解释,“我本来想用一半的积蓄来赎身…”

“什么,一半的积蓄?你花了一半的积蓄?”程临打断了她的话,双眼大睁,“她竟如此黑心?”

“是、是,我原是这样打算的……”凉环被他突然变大的嗓音吓了一跳,接着道,“不过绯钰姐不同意放我离开,我只好今日再找你来商量离开的法子。”

男人听完,呼出了口气,神色镇定了下来。

他笑了一声,“这有何难,我雇的船就在外面,你去收拾收拾,换一身轻便的衣裳,我们现在就走。伴袖楼人来人往的,单靠守门的那两个小厮,只要小心一点,不会被发现的。”

“不,没有那么简单。”凉环摇头,“那两个小厮好躲,可绯钰姐的眼线是逃不过的。”

“她的眼线?”

“整个伴袖楼的人都对她忠心耿耿,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她的眼线,更何况……”她低下头,目光游移,“昨日,我还被硫潋姐亲口警告了,她叫我不要逃走。”

程临不解,“硫潋是谁?”

“她是个孤儿,被绯钰姐捡回来的,这些年一直守在绯钰姐身边,替她管了不少事。”凉环抬头,视线隔着覆海往上方看去,“她每天晚上都会站在三楼盯梢,但凡有人闹事作乱,或是有人浑水摸鱼,硫潋姐立刻就能发现。”

程临听了不以为意,他扶着凉环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她在三楼,船就在门外,她追不上我们。”

“不……”凉环的面色却更加低落,“从三楼到大门外,她只需要一瞬的功夫,连人群都不必挤。”

“大厅内人头攒动,她如何做到?”程临愈加疑惑,“难不成她是鬼魅。”

凉环见此,便提着裙摆起身,将布门推开些许,招程临过来。

“临郎你瞧,空中悬挂的这些花灯皆是从楼顶垂下,低者,至二楼底,最高者也不过三层高,皆呈水波浪形摆布。只要踩着这些花灯,便可通往伴袖楼任意一处。”

“她会轻功?”

凉环点头。

“那、那可如何是好?”程临站了起来,他急躁地来回踱步,走了片刻,又转身回来握住了凉环的手,迫切道,“凉环,我不能没有你,我即刻就要动身前往长安了,往后能否再来杭州没有个定数,若是这次不能带你离开,以后就更难了!”

听到如此露骨的情话,凉环脸上不禁一热,她羞怯地垂下头,低语,“临郎莫急,我既答应了和你走,就一定想法子出去。”

“能有什么法子?”

“伴袖楼白日里大门紧闭,我不能冒然出去,只有晚上……”凉环思忖道,“绯钰姐手里不止这一处店,这几年神女的人数越来越多,一座伴袖楼已然无法承载那么多人数,她便在城北城南又陆续开了两家店。每月的十五硫潋姐都会去那两家店里收账,平日里也偶尔会去巡视。”

她望向了程临,目光意有所指,“今日是六月七。”

“那我再过八天来接你!”男人目光里有了滚烫的希冀,他嘴角不自觉地向两边拉开,呈现出一股喜出望外的高兴。“咱们从后门走,我子时会把船停在后门,船头摆一支荷,你一到我们就离开。”

他将女子搂入怀中,同她许诺,“等回了长安,我就去参加秋闱,等考中了举人,我还会参加会试,一次不中考第二次,两次不中考三次,不管几次,有朝一日我一定能进宫面圣,到了那时,你就再也不是什么妓.女,而是进士之妻。”

凉环微怔,继而靠了在男人肩头,唇角染上了希冀,“嗯,我信你。”

纵使被称一声女校书,可她在男人眼里依旧贱如草芥,这是第一次有人切切实实地打算带自己离开。

为奴五载,颠沛一岁,做妓八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光明。

故而,就算是背叛了恩人,她也要离开。

在男人温暖的怀抱里,凉环闭上眼,默默道歉。

临郎文采翩翩,她相信临郎的才华。等她熬到了临郎出人头地的那一日……到了那时,她一定会好好报答绯钰姐这些年的恩情,只是现在,她必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