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华灯初上。
杭州多水,街陌之间常需用乌篷船代步。这样西山将落的时候,站在高山上往下鸟瞰,城中一隅,玻璃似的水中灯辉绰绰,像是火海一片,把杭城烧了一个小角,见不到什么月光的清冷高洁。
那里是再皎洁的月也无法照拂的地方——柳清塘。
江南多才子,江南亦出美人。诗情画意总是梦,柳清塘便是风流才子的梦境。
晚霞稍褪,浮于水面上的柳清塘活了过来,各楼各院升起了彩灯,花鱼皆有,簇成一团,在半空中织成鱼游花中的美景。灯光落在水上,水又反照亮了灯,这里没有月光,可无有一处不被温存的灯光照拂。
靡靡的丝竹之音从柳清塘的各个角落响起,缠绵婉转,配合着歌妓们的歌声,不管曲中的词是悲是欢,到了柳清塘,都镀上了一层暗昧。
这里是梦,是男人忘却浮生痛苦的极乐乡,是金块珠砾的奢靡之地。
柳清塘中的青.楼、妓.院无数,江浙的美人大半聚集于此,想要在这里获得一席之地,委实不易。其中不乏有佼佼者能够长久不衰,伴袖楼算是其中之一。
伴袖楼建于水上,四周皆是粼粼的水波,非船只不可抵达。夜色降临,这座四层高的阁楼便像是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立于硕大的火莲之上。
这里的吟唱声从未停止,那些华丽动人的诗词被歌妓们用清越的嗓音传出数里,如同阁下的水波一般,缓缓地引导着四面八方的船只前来。
妙曼的歌声下,走近了才能听见嬉笑娇嗔。来这的常客不乏有杭州城里的高官富绅,每个晚上都时不时能听见钱币洒落一地的赏赐。
当太阳下落,这里的灯光就代替太阳发亮,且亮得温婉动人。
只是今日,伴袖楼内有了些许不同。
“我要见绯钰!”
一声暴喝打断了一楼大厅的所有蜜语柔情,众人一骇,纷纷扭头回望,就见门口有一男子正对着老.鸨发怒。
老.鸨显然被这突然的怒斥给懵住了,待反应过来,她急于缓解厅内寂静的气氛,连忙拉着男子的袖子赔笑,“绯钰今天身体不适,不过凉环娘子在,她可是有名的女校书,今天让她来陪杨公子好不好啊?”
“呸,什么女校书,就是个婊.子。”男人沉下了脸,一字一句,“我就要绯钰。”
“这…”老.鸨的脸色极其为难,不等她难堪一会儿,便有女子一左一右地环上了男人的手臂,仰起了笑靥道,“郎君,绯钰姐姐再好,能有这里所有的娘子加起来好么?只要您愿意,今晚这里的人,随您带走。”
“一群庸脂俗粉,纵是再多,也是徒惹厌烦。”男人一把挥开身旁的女子,挥了挥手,身后有人上前,将一大袋子的钱币倒在了地上。
银币从袋口倾泻而出,哗哗之声许久不消,在璀璨的灯光中,地板上亮起了一大滩闪亮的金属光泽。
众人哗然,又见那男子双手抱臂,十足倨傲,“把绯钰叫出来,这钱人人有赏,否则,别怪爷不客气。”
他身后站着五六个红衣带刀的捕快,来势汹汹,皆是官府的人。
老.鸨面色犹豫,伴袖楼身后并无多强的靠山,面前这位是杭州长史的公子,原是伴袖楼的常客,自去年见过了绯钰之后,来得就少了,可但凡来这里,一定点名绯钰。
自那钱币流露,厅内有了骚动。有人盯着地上的钱按捺不住道,“老.鸨,你就去问问娘子吧,指不定她的病又好了呢?”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接着响起了更多的撺掇声。
“就是,怎么绯钰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咱们杨公子来的时候病?老.鸨,你这可也太说不过去了。”
“你是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公子啊?”
男人下巴微抬,怡然自得地望着面前的好戏,他尤嫌不够,对着身后的人吩咐,“既然妈妈不愿意替我通传,那我就自己去叫绯钰。砸,给我砸,砸出响儿来,让绯钰听听是我来了。”
“郎君、郎君您这是干什么呀!”老.鸨连忙拉人,“娘子真的病了,她今晚实在服侍不了您,不如今日暂且先换别的娘子,明日我一定让绯钰陪您。”
“病了?”男人挑眉,漫不经心道,“那我就更要见见了,我最喜欢美人卧病的模样。”说罢,他厉喝一声,“砸!”
忽地,不等他身后的捕快们动作,一股带风的韧劲将男人扯了个圜身。他趔趄了一下身形不稳,还未立定,唇上一软,印上了女子的口脂。
“郎君,您要砸什么。”
女子的低吟贴着他的唇角呼出,呢喃若私语。
男人一颤,胸口被修长的手指覆上,他咽了口唾沫,在看清来人之前,闻到了对方身上的紫檀香。
飘飘忽忽,闻之忘尘。
“不、不砸什么。”狂傲一瞬间烟消云散,他脑中空白了几息,只能低头呆呆地看着来人。
女子仰头,芙蓉面,桃花眸,额间一点梅花钿。她望着颇有些紧张的男人,片刻,忽而一笑。
皮骨皆艳。
来人名作绯钰。
那美貌十足晃神,男人醉了,可不等他醉个彻底,胸口的柔荑便攀到了他脑后,按着他的后颈让他低头,继续方才的旖旎。
紫檀香又一次充斥了口鼻,唇舌相碰,竟摩擦出一股淡淡的甜蜜。他低着头弯了腰,卑躬屈膝,连呼吸也被剥夺,可不仅没有生出丝毫的怒意,反倒双腿酥麻得想要匍匐在地。
男人脸上有了示弱的潮红,可女子却仿若喝水吃饭似的平静,纵使身处大庭广众之下,她也做得游刃有余,处变不惊。
那只右手扣着男人的后颈,不紧不慢地打圈揉碾,女子左手上还躺着一杆长烟,细墨竹为管,黄金为袋。像是团扇之于仕女、宝剑之于将军,那杆玄金相间的长烟搭在绯钰的手上,如此合贴。
放浪的一吻稍作歇息,她收回了右手,指腹向下游移,柔柔慢慢地抚上了男人的脸,吐气如丝缠绵,“那地上的钱,是给我的么。”
男人看痴了,继而回神,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找,结结巴巴道,“不是,那个不是给你的,这、这个,这个送给你。”
他焦急地从衣衫里掏出个木盒,双手颤抖地将其打开。那里面赫然是一颗婴儿拳头大的明月珠。
如斯宝物,纵使在灯火通明的伴袖楼里也难掩辉光。
绯钰眼眸半垂,看了一眼,三只手指将其捏了起来。
她将明月珠举过眉心,对着灯火察看,男人讨好地笑了两声,“你喜欢吗?”
苍——
下一瞬,明珠落地,被女人往门外掷去,碎在了门槛外,同道外水波中稀碎的月亮如出一辙。
“你!”不止男人错愕,厅内也是一阵震惊。
可女子转头,嫣然而笑,“喜欢,绯钰喜欢极了。”
“喜、喜欢就好、喜欢就好。”男人于是忘了恼怒,脸上只有恍惚的笑。
月淡,有小丫鬟打扫走廊,顺手将那摊破碎的月明珠扫进了水里,那价值连城的宝物于是只落得几声水花响。
东方既白,从没有月光能照进伴袖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