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尉迟砺刚一张口,又是溢出一嘴的黑血,他喘息着,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浑身剧痛无比。
“你什么意思!”他躺在床上,死死地瞪着梅洛,满腔怒火。他高声叫了几声来人,可良久却无人应答,尉迟砺心沉了下来,梅洛是真的想至自己于死地。
与他这份暴躁相反,梅洛甚至有心思帮他擦去嘴边的血,“想来王爷也该查到了,六王爷曾和臣妾有过交集。”
尉迟砺怒视着她。自从他将梅洛放在心上之后,便开始留神她的一切。上月中旬,他本想为了讨梅洛欢心,请旨给光禄寺卿升迁,但在翻看光禄寺卿为官这些年的功绩时,却查到了一条令人意外的消息——
八年前,梅父任职工部堂官,受上司牵连入狱,是六皇子尉迟砺禀明皇上彻查此事,才偿还了梅家清白。
那是尉迟容头一回参政,也是这件事开始,他有了仁和的雅号。
“父亲出狱之后,六王爷来臣妾家中慰问。与父亲交谈之际,六王爷行至园中,正巧遇见了臣妾在抚琴。”梅洛一笑,有些回忆往事的感慨。
“本王不想听你们是如何苟合的!”尉迟砺怒道,“你就是为了老六,所以才忍辱负重来府里陷害本王?”
梅洛摇头,“不是为他,是为了臣妾自己。”
她懒起来连自己都懒得动弹,哪里会为了别人大费周章。
“那之后六王爷便对臣妾生了情愫,几次有求娶的打算。可臣妾怕啊……”她理着尉迟砺动乱的鬓发,温柔至极,美眸里净是黯淡,“三王爷如此杀伐果断,若等王爷即位,六王一脉,安得活路。臣妾若是嫁给了他,彼时王爷动起手来,头一个遭殃的就是梅家和臣妾自己。”
“你如此聪慧,还怕辅佐不了老六登基?”尉迟砺嘲讽道。
梅洛仿佛没有听出这话里的讽刺,谦逊地笑了,“臣妾没有做皇后的本事。”
长夜漫漫,宫里的是非数也数不清,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脆骨,她担不起九尾凤冠的重量,只这七尾,已经重得她抬不起头了。
“眼看着到了不得不出嫁的年纪,臣妾也是没有办法,普天之下六王爷唯一不敢动的,要不是他的母妃们,要不,就是他的皇嫂。”梅洛轻声开口,“如此,臣妾求了太后,让太后赐婚与您。”
一旦梅洛成为了尉迟容的皇嫂,纵然尉迟砺死,碍于颜面和天下非议,尉迟容都不敢对自己的皇嫂做些什么。他和尉迟砺不同,是有所顾忌的,那层仁义的美名,尉迟容一旦穿上,千古都不愿意脱下来。
而尉迟容的反应也的确如梅洛所料,除了大婚第二日在宫中的一次相遇,往后半年,六王爷再也没有纠缠过她。
说到这里,王妃抬起了头,颇为遗憾,“可太后是疼爱六王爷的,她知道六王爷有多想娶臣妾。于是她告诉臣妾,想要嫁进三王府可以,但必须拿点什么东西来弥补六王爷。”
“所以……”尉迟砺咳嗽着,咳出了暗色的血,“你就拿了本王的命来换?”
太后从未胁迫过梅洛,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算是合作。
或许太后并不讨厌尉迟砺,可六王爷尉迟容才是太后亲族所出。
尉迟砺不能活着,凭他的性格,他只要还活一天,不管是身在京城还是远处番地,都是极大的威胁。
故而春时梅洛拜见,一番交谈之后,太后默许了梅洛的提议。
至于那日梅洛入宫晚归,也不过是在慈宁宫和太后商议后续,那双红肿的眼睛完全是她在回来的路上故意哭肿的。
“六王爷有恩于梅家,臣妾自然盼着他好、盼着他称帝,可梅家又实在担不起国母的重量。”梅洛扭头,她静静地望着尉迟砺,那眼神深邃,含着浓浓的失望,“但是臣妾从没想过要您的性命,让您无法即位的法子无数,只要弄瞎您一只眼睛、或是断您一条腿,您这辈子就都和皇位无缘。您到底是臣妾的夫君,臣妾没有那么狠绝。”
女子柔和着,娴雅着,吐露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恶语,偏生还用善意的语气道出。
梅洛从来就是一把纯粹的毒剑,纵然尉迟砺一开始就对她宠爱有加,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心软。
若是嫁与六王爷,那这场兄弟之争中,三王爷胜,必然铲除六王全脉,梅洛必死;
六王爷胜,则梅洛入宫成后,她在宫里要面对全天下的女子的嫉恨,梅家在朝堂之中则要面对全天下权贵的算计。
六王府是一桌死棋,她绝不能沾。
所以梅洛盯上了这座三王府。碧竹入府,本意并不是毒死尉迟砺,这半年里给他下的药若是没有今晚的那味毒刺激,再消半年也不过让尉迟砺变得痴傻疯癫而已。
傻子是没法见人理事的,待到那时,尉迟砺的一切都将属于梅洛。
这本是她一开始的计划。
她朝向了尉迟砺,伸手抚过了他的鬓角,动作轻柔,像是所有妻子对着丈夫那样柔情似水。她当然爱尉迟砺,她爱尉迟砺能替自己解了这个死局。
在这样的爱抚之中,梅洛叹然,神色惋惜,“但臣妾视您为夫君,您却从未把臣妾当过妻子。王爷,您得罪臣妾了。”那后半句轻飘飘的,听起来和她此时柔婉的笑一样,让人觉得,她好脾气地没有一点儿在意。
可梅洛在意,她无比在意,洞房那日的羞辱,叫她终生难忘。
“妻子?”尉迟砺吃吃地笑了,笑出了几行血沫,他目光阴冷,字句痛得不太连贯。“想杀丈夫的妻子?你这个毒妇,本王还是那句话,凭你也配做三王妃?”
“那谁配?”
尉迟砺挣扎着,忍着剧痛喘息,“只有、只有芍儿,她才是本王唯一的妻。”
梅洛于是笑了。
“您对白芍宠爱有加,这点臣妾知道。赐婚圣旨落下之前,臣妾就开始着手谋划,备婚的那一个多月里,有关您的消息,臣妾能查的都查了。这一查臣妾才发现,原来冷血无情的三王爷,还会对一个庶民之女如此柔情,真当叫人意外。”
秋白芍入府之后,尉迟砺离京第一天秋母就突然发病,秋白芍甫一得知,脚还没踏出院门,太后就跟着过来叫她进宫。
这世间哪来的那么多巧合,不过是人为而已。秋母何时发病,又该何时病愈,都精准地拿捏在梅洛手里。
“好……当真是用心良苦,你若是皇子,恐怕我和老六联手也斗不过你。”尉迟砺冷笑。
梅洛摇首否认,“王爷错了,臣妾若是男子,有谋划皇位的力气,不如好好疼爱白芍这样的娇妻。”
尉迟砺一愣,这话听着分外古怪,“你什么意思?”
女子含笑,她弯腰覆在了男人耳畔,吐着气音开口,“王爷岂不知,秋妹妹当得起尤物二字。”
她顿了顿,几乎有些恶毒地呀了一声,“啊,是臣妾忘了,王爷从来就没满足过秋妹妹,想来也没见过她伏在床上、哭着求.欢的模样罢。”
女子的脸陷在背光的黑暗里,连眼眸中都看不见一丝光亮,可她笑得如此温婉明媚,一如外界盛传的那般,可堪倾国。
尉迟砺的呼吸猛地急促了起来,他双眼突出,血丝弥漫,梅洛轻笑了一声,尤嫌不够地接着添油。
“如此看来,王爷应该更不知,秋妹妹每每侍寝之后都会抱着臣妾哭半宿。她说她不想侍寝,她说她此生只爱臣妾一人,她还说……”她靠得愈近,紧贴着尉迟砺的耳低语,“她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尉迟砺瞳孔猛缩,他心口像是被倏地撕裂,痛得他尖声咆哮,“贱人!你这个贱人!”
那双眼睛激动得赤红,本来没了力气的身子在滔天的怒气之下,被尉迟砺撑了起来,伸手就要扼住梅洛的脖颈。
刚刚抬手,就被人拽了下去,用白布堵了嘴,按回床上。
是秋石。
那样强悍的力量,还有漆黑冰冷的眼神,根本不像是个普通的丫鬟。
梅洛一动未动,她体贴地为尉迟砺解释,“忘了告诉王爷,臣妾自幼有些虚名,父母担心臣妾遇上歹人,所以给臣妾配了武婢。”
她站了起身,抽出一张纸,拎着给尉迟砺看,居高临下俯视,“王爷可识得这个字?”
尉迟砺胸口起伏着,这是……芍儿的字迹。
那上面写的,赫然是他前日给幕僚的一封机密信函。写信之时,芍儿就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端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还真以为秋白芍是喜欢他的字,原来是在刺探他手中的情报!
被深爱之人背叛,急怒攻心,尉迟砺眼里的神采暗了下去,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浮现出将死之相。
梅洛望着他,微微一叹。
碧竹进府这小半年下的药被今日膳里的那一味毒彻底激发出来,半年的积毒,尉迟砺的身体早就坏了,要不是皇帝突然病重,他还能再活一年半载,最后在梦中死去。
可惜,天不留时。
白芍虽然和他同吃,但她在王爷面前一律只吃素菜,所以那些毒除了专门作给尉迟砺的汤品以外,就只有在尉迟砺来时,会下在肉里。秋白芍几乎没有沾染。
梅洛一开始之所以留秋白芍的性命,一是为了让她探取情报,二是打算利用她灭了清莹的气焰。
清莹是户部尚书之女,有脾气,更有靠山,等尉迟砺一死,这王府的权力她必然要来争夺。梅洛不能放任她骑到自己头上,那样和尉迟砺活着有什么区别,都是仰人鼻息,她得削去清莹的底气。
秋白芍陷害清莹巫蛊一事,梅洛推了一把,她对此乐见其成,这不仅能打压清莹,更能趁机让她雪中送炭、笼络清莹的心。等到西北战事一起,眼看着清莹又要得宠,梅洛开始了第二次对秋白芍的诱导。
可惜这一次她错估了秋白芍对自己的喜爱,直接要了清莹的性命。
但这不是坏事,梅洛在秋白芍身上看见了可成长的狠戾,那是在她刚刚进府时没有的狠意。
在梅洛眼里,从前秋白芍简直善良到可爱,秋夫人那样折磨她们母女,她竟然只是罚她跪了一天而已。
多年的仇人秋白芍都没有想过下狠手,她却能为了梅洛毫不犹豫地杀死清莹。
从这里开始,梅洛的计划改变了。
她明白,秋白芍能为了她杀一个女人,那自然能为她再杀一个欺辱她的男人。但现在的秋白芍还不行,梅洛需要加以雕琢,将她的刀剑磨得锋利。
清莹被秋白芍活活害死,向来心善的王妃对着秋白芍却连责怪都没有,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后,两人之间毫无芥蒂。她不但不责怪,她还要帮她善后,接着安慰她、抚慰她、告诉她:她这么做没有错,她不过是因为太爱她的梅姐姐罢了。
爱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太爱梅姐姐了,所以为了梅姐姐杀死区区一个清莹,算的了什么。
这样的引导无疑是成功的,于是秋白芍记在了心里,她自我酝酿发酵,最后凝成梅洛手里的利锥,心甘情愿地任由梅洛操控。
可到了最后,梅洛放弃了。
在秋白芍把那叠情报交给她时,她看见了秋白芍的那双眼睛,那双眼下垂着浓重的青黑,可眼里却是晶亮的,那里倒映着梅洛、只有梅洛。叫她忽然心底就起了一声叹息,脑海里只剩下一句“也罢”。
清莹已死,剩下的姨娘们不成气候,如今这王府被肃清干净,就算尉迟砺不在,也不会出现任何意外。万事俱备,终于到了梅洛可以收网的时候。
秋石按着尉迟砺,他挣扎着,被白布堵得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这呜咽声太小,更何况门外的人早就被梅洛屏退,不会有人听见这微不可闻的求救。
再过一会儿,等到子时一刻,她便可以通告全府,厨娘碧竹下毒谋害王爷,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太后已经得知了消息,马上就会联和皇后善后。王爷一死,膝下又无继承的子嗣,名下的庄园田地、商铺工厂都理所当然地归王妃打理。
梅洛不再看床上逐渐发冷的男人,她坐在镜前,专心地把繁复的发饰一件一件取下,又脱下了华服,换上了亵衣,装出了从床上惊醒的模样。
她每摘掉一件首饰,尉迟砺的血便愈冷一分。待她披发素颜,那床上的男人便也死透冰冷,没有了半分活气。
梅洛懒怠,她自己都懒得为自己的情绪哭泣,又哪有心思为了一枚必死的棋子伤心。
杀人,这样的事还在梅府的时候,她就司空见惯。
是了,那句梅夫人备受丈夫喜爱也不过是她哄骗秋白芍的谎言,为的不过是挑拨她和尉迟砺的关系而已。
她的母亲既没有得到多少丈夫的爱意,又没有儿子,几十年来她能让丈夫、让整个梅家都尊她为主母,靠得只能是自己的手段。
梅洛是梅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她流着和她母亲一样的血,温柔可亲,冰冷无情。
秋石伪装好了尉迟砺身上的痕迹,她退到梅洛身后,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了。
梅洛已然换上了亵衣,那亵衣从头白到脚,与床上的死去的男人如此相配,像是一场早就为他准备好的丧礼。
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可她脸上并无喜色。杀人,总归不是那么高兴的事情。
这王府里的人是她的棋子,而她也不过是三王六王夺嫡之争中被殃及的一枚小卒罢了,稍不留神,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与梅洛而言,除了生死,别的事都无关紧要,得过且过就是,可偏偏尉迟砺挡在了她生的道路上,那她就不得不将这颗毒草拔个干净,以绝后患。
女子仰着头,三千瀑丝垂在她身后,娴雅,恬静。
她安静地站在窗前等着,等着时辰,等着她下半生的自由。
砰——
子时已至,京城里响起了今年最后的一声爆竹。
扫尘除垢,除夕了。
她放下了手里的暖婆,打开门,冲着外面歇斯底里地大喊,“来人!快请御医!”
哗啦——
接二连三的烟花窜起,它们在夜空中开出了绚烂的盛景。
——
《狐媚惑主》故事一·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的狐狸就很多了,除了秋白芍和梅洛都狐媚过了尉迟砺,还有从头到尾都狐媚了读者的梅洛,以及到了最后,谁也不能说秋白芍没有狐媚了梅洛,她从梅洛棋盘上的小兵变成了王后。
感谢大家能追到这里,我知道,每天追文是很痛苦的事情,和养肥党花一样的钱,但看得断断续续很不痛快。
所以,为了感谢大家没有养肥我,我准备了故事一的免费番外在微博置顶@江枫愁眠。
限时两天,周一中午删。
我第三章作话就说了嘛,不要养肥太久,周末回来看看,随机发放惊喜。
后来的读者请放心,所有番外不涉及任何剧情,不影响正文完整度。
不用完结撒花,愿意的话看下一篇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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