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和梅洛在一起的日子被压缩得很短,一个起身便能耗去大半时辰,等用完早膳之后,日头已经很高了。
两人照例一同在炕桌上看书写字,秋白芍练她的书法,梅洛算她的账,早些时候她不敢在秋白芍面前看账簿,怕她心里不是滋味,被秋白芍几次解释后,梅洛才释然。
午膳时分,看着送到面前的饭食梅洛才记起来问,“不知道王爷回来了没有,他若是回来了,多半是要去白芍院找你的。”
“找了再说。”秋白芍一想到要回去对着尉迟砺,就觉得扫兴,她夹了箸菜给梅洛,“我们先吃我们的,他是王爷,里里外外那么多人伺候吃饭,不少我一个。”
梅洛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他要是回来用膳,你吃到一半就得赶回去,海棠阁远,仔细走得胃不舒服。”
她接着对秋石吩咐,“去看看王爷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就让碧竹姑姑做了膳送去,再告诉王爷一声,侧妃在我这里用了。”
秋白芍抬眸,柳眸盈盈,如石子入湖一般,那双水眸被人点出了涟漪。这份无微不至的体贴,总叫她受用无比。
九月底,外面的蝉鸣已经歇了,秋的意味愈浓,午后这段时间像是豆沙包被人掰开,露出了冷白面皮里面暖气腾腾的豆沙,流淌着让人困倦心安的温暖。
炕桌被人搬走,梅洛坐了右侧的座儿,秋白芍踢了鞋子躺在炕床上,枕着梅洛的腿,她耷拉着眼睛,听上方梅洛吹埙。
古朴的埙音从远方而来,细腻如涓流,低缓似天籁。秋白芍愈发困顿,她抚着梅洛膝上衣裙的刺绣,伸出了食指无意识地描摹。
暖秋的阳光从窗纸透进来,也同埙音一块儿无意识地轻抚着她的心身。
秋白芍终于熬不出困意,她伏在梅洛的膝头睡了过去。被阳光沐浴着、被雅乐环绕着、被淡淡的红茶似的香薰包裹着,秋白芍此前的人生里,从没有过这样的恬静。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什么歌妓之女,不再是什么出身庶民的侧王妃,她成了九天之上的仙,所触所及皆是圣洁,皆是高尚。
这不是个舒服的姿势,梅洛的腿相比她平常睡得软枕来说,高得让人不适,但她睡得安详舒泰,眉间舒展,眼梢都带着幸福。
那埙声停了,梅洛将其搁在了一旁。她低头打量,果然见膝上的秋白芍已然沉沉地睡去。
女子睡时还上扬的嘴角叫她看得愣了愣,接着笑着叹息。
“王爷真是不懂你。”她伸手,指尖理着秋白芍的鬓发,像是从前在家时为妹妹的小猫梳毛一样,温柔、怜爱。
“这世上再难有人比你还容易满足的姑娘了。”梅洛笑着,笑得不是滋味,“白芍,你不该进王府的。连我都没有这个胆量。”
熟睡的秋白芍没能给出回应,梅洛长叹了一声,声音仅容自己听闻。
阳光和煦,她也困了。
……
晚膳时分,尉迟砺终于等不及将秋白芍叫走了,秋白芍走得很不情愿,她本来还想在海棠阁留宿的。这是种隆冬腊月从暖阁出去的不情愿,屋内温暖如春,外头冷得发疼,秋白芍回去的一路都没什么好脸色。
“去吧。”梅洛无奈地劝她,“王爷喜欢你,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
秋白芍怏怏不乐,“可我只想和梅姐姐在一起。”
梅洛看着她难过的模样,停顿了半晌,继而偏着头吻上了她的唇角。
“我也想,”她轻声地开口,用只有两人能今天的音量吐息,“但他是王爷,有些事总是不得不做。去吧,我又不会跑,只要你来,海棠阁永远在。”
梅洛这般说,秋白芍就更不想走了。
她回去时还在埋怨,别的王侯都知道雨露均沾,偏生尉迟砺一个月里有半个月都留在她院子里,剩下那半个月只要在府,白日也得过来找她。
烦不胜烦。
前两日听说柳氏高烧,王姨娘去她院子里侍疾了两日,整整两日都待在柳氏的院子里,真叫人羡慕。
梅姐姐若是病了,王爷才不会许她日夜在梅姐姐床前守着,她若是病了,恐怕就更见不到梅姐姐了。
正没气好气着,路过花园时秋白芍忽地瞥见了一抹熟悉的人影。
她停下了脚步,眯着眼睛望过去,后头的薏儿也看见了,“好像是秋石。”
“天这么晚了,她不在海棠阁伺候,跑出来干什么。”看背影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模样急匆匆的。
薏儿踮起脚望了望,“主子,再过去好像就是清莹如今的住处了,眼看要到月底,应当是王妃叫秋石给她送东西呢。”
秋白芍挑眉,本就不爽的心思愈加阴沉。
“送东西?”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她如今就一个贴身丫鬟伺候,既不用打赏也不必出门,用得着什么东西?”
薏儿呆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顺着秋白芍的话说道,“就是呢,她从前是尚书家的千金小姐,后来王爷宠爱她,叫她骄奢惯了,怎么过得了现在的落魄日子。必然是清莹仗着王妃心善,还让王妃把她当做小公主似的供呢。”
“我说也是,不就是一个小姑娘的吃穿而已么,哪里用得着秋石天天给她递包裹,想来梅姐姐送去的十有八.九都被她浪费了。这可不行,梅姐姐自己也是要过日子的,海棠阁那么大的开销,她身为王妃还得对外应酬,哪禁得住再养这么个娇滴滴的大小姐。”
秋白芍勾唇,往前踏了两步,那张脸在昏暗中显得张扬妩媚。
她抬了抬手,让薏儿靠近自己,“你去……替梅姐姐除了这个祸患。”
薏儿听完,低头应是,“奴婢这就去办。”
她往后门去了,秋白芍站在原地,又瞥了眼清莹所处的方向。
户部尚书的女儿、京城里有名的才女、梅姐姐的故交……这几条加在一起,怎么就那么让她喜欢不起来。
她又看了几眼,片刻,才娉婷地继续朝自己的院子而去。
白芍院,尉迟砺已然久等。
他见秋白芍回来,半是欢喜半是无奈,“你如今是巴不得住在海棠阁了?我瞧着你对王妃比对我都上心,到底她是你夫君还是我是?”
秋白芍心口一紧,接着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笑着回应,“可被王爷说中了,梅姐姐若是男子,芍儿必定倾心与她了。”
尉迟砺失笑,他招秋白芍过来,抱在怀里捏了捏鼻子,“那现在两个夫君都伴在你身边,你倒是该乐坏了。”
“王爷不也有那么多佳人作伴么。”秋白芍鼓着脸颊,佯装不悦,“您有那么多美人儿,芍儿给自己再找个夫君又算得了什么?”
“好你个小丫头。”尉迟砺笑了出声,“野心倒是不小。”
秋白芍跟着笑闹,十足的说笑模样,以至于尉迟砺万万没有想到,怀里女子的玩笑话无一句不真。
那不是假话,不过是被嬉笑粉饰了认真,才叫人无法辨别。
亦或许他也从未想过去辨别。尉迟砺是王爷,是高高在上的龙子,没有道理让龙低下尊贵的头颅去了解一个小女儿的心思。
玩笑了一会儿,尉迟砺说起了正事,“明日就是老六的生辰,你都打点好了么?”
“是,礼单已经给梅姐姐过目了,都搁在东边的厢房里,明日一早跟着队伍一块儿送去。”
“好。”尉迟砺颔首,轻啧一声,“其实那种场合应该让梅洛去的,叫你代她受罪了。”
“能随着王爷出门,是美差才对,怎么会是受罪?”秋白芍嘴上说着,心里也有些惶惶。梅姐姐上个月推脱的这份差事,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回心转意。
梅姐姐她自入府以来,除了头一天和尉迟砺进宫,旁的竟然再未露过面,一直都在称病。长此以往,恐有非议。给皇室开枝散叶,健康是头一位啊,外界会允许一个无所出的病秧子王妃存在多久?
“也好,”尉迟砺伸手,与她十指相扣,“你进府这么久了,我也该带你出去见见人。”
他到底还是意属秋白芍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用完晚膳不久便歇了。六王爷是皇后唯一的儿子,外祖权重,如今皇帝又年老,于是这场生辰便显得意味深长,翌日天一亮尉迟砺便带着秋白芍早早地去了。
寿辰之上热闹隆重自不必说,秋白芍在席间坐着,见六王爷身侧的女子面生,并不是他唯一的侧王妃,于是有些好奇。
回去的路上她顺口问了一句尉迟砺,“今日怎么不见六王妃?”
“听说是小产之后身子不适,已经半个月没有下榻了。”尉迟砺道。
“那六王爷今日带的姑娘是新的侍妾么?”可她没听说六王府嘴角办过什么喜事,否则秋白芍此前管着王府,应当出一份礼才对。
尉迟砺意味不明地勾唇,“侍妾?区区一个侍妾怎么能叫他牵肠挂肚。玖儿是专门伺候他笔墨的丫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长古籍史典,称得上是博古通今。”
这幅神态语气让秋白芍愣了愣,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秘辛,于是就此打住,把话往回引。
“王爷倒是对那个丫鬟了解不少。”她故作生气,“是了,人家饱读诗书的,哪像芍儿什么都不会,连字都不会写。”
熟料尉迟砺却毫不遮掩,直截了当地道出了其中曲折,“你不必吃她的醋,她不过是我放在老六身边的一枚棋子,如今是书房里的丫头,等六王妃病逝,她便能取而代之。”他说罢,抚了抚秋白芍的鬓发,眉眼温柔,“你不同,你是未来的国母,别跟一个下人置气。”
秋白芍眼眸微睁,她惴惴地望着尉迟砺,半晌才小声道,“王爷不该同芍儿说这些的。”这是关乎胜败的大事,她本不该知道。
“这有何妨。”尉迟砺笑道,“天底下没有人比芍儿更与我贴心,这些事情告诉你也无碍。”
秋白芍敛眉,眼角的笑浓了几分。
也好,尉迟砺愿意与她说的越多,她在尉迟砺心中的分量也越重,她知道得多些,若是有对梅家不利的消息,也能早些告诉梅姐姐。
若是两个月前,秋白芍必然会为了尉迟砺的这番推心置腹而感动,可如今的她陷在茶香中,无法自拔,只顾着寻觅香浓之处,再容不下其他。
从前是父亲,后来是王爷,她早就不对这世上的男子抱有希望,她只对对她好的人好,从前是娘亲,现在还有梅姐姐。别的人,秋白芍无力顾及。
两人回到府中轿辇刚刚落地,就见管家匆匆忙忙地跑来,“王爷……清侧妃薨了!”
尉迟砺刚要转身扶轿辇里的秋白芍,闻言猛地上前,厉喝低喝,“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管家被吓得脚软,噗通跪在地上,“奴才是刚刚得知,下午王妃让人给清侧妃送饭,敲门不应,推开一看,主仆二人都……自缢了,王妃方才请了仵作来看,应该昨儿半夜没的……”
准备下轿的秋白芍一怔,王妃请了仵作……
她呼吸乱了几分,眼神立马飘向了一旁的薏儿,薏儿连连摇头,眼中也露出了惊惧。
但凡命案,朝廷都会派仵作验尸,可清莹是王妃,是王爷的女人,死了也是王爷的人,怎么有仵作敢去碰她的身体!
“仵作?”尉迟砺也愣了下,“怎么,王妃觉得她死的有蹊跷?”
管家哭丧着连,“可不是吗,这清侧妃之前一天能哭闹上两个时辰,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寻死的人,大家也都纳闷。所以王妃去找了个仵作来,怕这里头有什么古怪。”
“那仵作怎么说?”
秋白芍攥进了薏儿的手臂,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她那点小把戏,蒙蒙寻常人也就罢了,若是官府的仵作来了……
眼前有些泛花,她努力定着神,预备好了措辞。
清莹是户部尚书的女儿,上回的巫蛊事件王爷再怎么恼她也没有剥夺她的侧妃之位,近来边关吃紧,户部与王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眼看着王爷就要用清莹来安抚清尚书了,若是这个时候查出了是她杀的清莹,不仅会让王爷和清尚书生分,她此前装出的温柔贤淑的表样也就全毁了!
她没有娘家撑腰,不比清莹就算做错事了也能被留下,她一旦失去了王爷的信任和宠爱,那就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秋白芍微微喘息着,她自己看不见,此时她的脸色已然煞白如雪。
“快说啊,”尉迟砺急了,踹了管家一脚,“仵作到底怎么说的?”
管家匍匐在地上,哭着道,“仵作跟王妃说,清侧妃和她的丫鬟就是自缢的。应当是被这些日子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们羞辱了,于是一个想不通就……就索性双双去了。”
胸口提着的长气猛地松懈,秋白芍瘫软着膝盖趔趄了一下,被薏儿扶着,这才看不出异样来。
好险……好险……
然而短暂的放松之后,她心里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慌乱。
薏儿的那点本事是知道的,瞒一瞒常人也就罢了,专查命案的仵作怎么可能看不透其中的异样?
“仵作跟王妃说,清侧妃和她的丫鬟就是自缢的。”
秋白芍眼眸微移,想通了其中关键,她死死地闭上了眼,从脚底弥漫上了一层凉意。懊悔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