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你日日憔悴,我有心劝你,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梅洛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提出来,又担心你觉得我在挑拨你与王爷之间的情谊。”

她话未说完,秋白芍便摇头打断,“怎么会,姐姐说的都是真心话,也是实情,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

“你既然都明白,那我往后就不再多说了,免得你烦。”梅洛把拉她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学乐吗,正好现在有空,我让人抬了筝来,那个上手简单,你聪慧机敏,肯定一学就会。”

她说着,让人把筝架好了,按着秋白芍在琴凳上坐下。秋白芍望着面前陌生的琴弦,她娘亲倒是会弹琵琶,但进了秋秋府之后再没碰过。

她是个连字都不识的庶民,忽然被赶到了这尊双凤绕尾的筝前,有些拘束和不知所措,如庄稼汉抓起了笔杆似的,害怕出丑。

梅洛看出了她的担心,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笑道,“你放心,筝是在简单不过的乐器了,你就算不识得乐谱随便瞎拨,拨出来的声音也是好听悦耳的。咱们也不是为了成为乐伶,你放宽了心,不要紧张,取乐而已,弹得好、弹不好都只有我听见。”

“那就有劳梅姐姐了。”秋白芍应下了。

她将手放在弦上,等着指示。梅洛站在她后侧弯下腰来,她左鬓上的步摇流苏垂落,贴在了秋白芍的耳边,轻轻晃动。

她没注意到这点,专心执着秋白芍的右手,“提腕,掌中空圆,手背不要塌。左手可以随意些。”她将秋白芍的手调整好了姿势固定住,接着伸手抹出单音,教她识弦,“你听,这就是宫的音。”

琴弦在女子的食指下发出圆润的音色后,颤了两颤,一如她步摇垂下的那束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曳。

秋白芍学着她的样子,弹听了五音两变。

她在尉迟砺身边听过不少琴师弹琴,听别人弹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这把筝在自己手上拨弄出了规矩的音律,令她惊奇。

这是一种拨云见日的恍然大悟,她现在识得弦音了。

梅洛侧头看她,女子微圆的柳眸被新奇和欢愉填满,睁得比平常大些、圆些,像是个头一回出门上街的小姑娘,看什么都稀奇。

“你这般聪慧好学,从前在秋家真是埋没了。”她被这份少年人的鲜活感染,忍不住也弯起嘴角,“我家三妹妹最讨厌学东西,一看见琴棋就烦,我还从未见过有谁学习都能学得那么欢喜。”

提到秋家,秋白芍刚高涨的情绪又冷却了下来,指尖上的力道也散了。

梅洛问,“你是不是又想娘亲了?”

秋白芍点头,“王爷派父亲任临安知县,娘亲病重不宜奔波,就留在了京城。现在她一个人守着一大座宅子,我怕她寂寞。”

“也是难为你们母女,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现在不得不分开。”梅洛叹了口气,“天子家的规矩多,若你嫁的不是王爷,只是寻常贵公子,还能接你娘过来一起住。”

听了这话秋白芍愣了一下,“一起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从未听说过哪个姑娘能把母亲接到夫家一起住的。”

梅洛比她更吃惊,“怎么会呢,我外祖母经常和外祖父闹矛盾,一闹就来我家住上数月,父亲都很欢迎的。更何况那是心爱之人的母亲,若是病重不快,她必然担忧难受,怎么会有人能眼睁睁看着爱人伤心焦急呢?”

她说罢,弯起了眼眸笑了笑,“别人家里我可能不太清楚,但梅家没有这样的规矩,我若是男子,岳母有恙,一定也会把岳母接来调养安置,又不是多一张口就养不活了。”

秋白芍忍不住羡慕道,“能嫁进这么好的夫家,梅家的女眷真是好福气。”

她嫁入了王府开始理事后,才慢慢知道,像她娘亲这种情况,上面有嫡妻、自己还是歌妓出身,是很难扶为正妻的,而不是正妻,就几乎不可能被封诰命。

秋白芍讨封赏的算盘落了空,如今听梅洛一说,不禁有些憧憬,若她能把娘亲带在身边服侍,那比什么诰命都来得让她心安。

两人又学了一阵筝,梅洛带她认了音弦,教她如何爬琴活手,秋白芍学得认真,吃晚膳时还问梅洛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弹曲。

梅洛告诉她,“欲速则不达,这是修身养性的东西,学着玩而已。”

秋白芍的性子过于务实,她急着把有用的东西都揽到身上。于梅洛而言弹琴是为了取悦自己,可对她来说,则是为了让自己多一个技艺,使得在外不至于丢人现眼、在内好靠它来博得恩宠。

“好了,你再老是说筝我就不教你了。快吃饭吧,这汤的味道不错,”梅洛舀着勺子,品了一口,“有些宫里的味道。”

秋白芍应道,“梅姐姐好灵的舌头,今天这桌子菜就是从宫里来的御厨做的,是个叫做碧竹的厨娘,专门伺候王爷用膳。”

“我还以为平日里都是你为王爷下厨的。”梅洛弯眸,又抿了一口,“之前王爷来我院子里用膳,说你从前特别喜欢给他做点心。”

“从前还是姑娘,整日里无所事事就爱捣腾些乱七八糟的。”秋白芍笑着叹了口气,“如今事忙,况且尝过了御厨的手艺后,我哪还敢再班门弄斧。”

梅洛问道,“王爷很爱吃碧竹做的菜?”

“是呀,碧竹姑姑手巧得很,王爷本来一顿就进一碗的,吃她做的菜时,一顿能进两碗饭。”秋白芍端起梅洛跟前空了的碗,伸手拉过汤勺,给她再盛了两勺鱼汤。那鱼汤色泽奶白,瓷白的勺子沉在里面,竟隐匿了一般。

“最近天热,我便让碧竹每日做了冷品给王爷送去书房。”秋白芍把盛了汤的碗递给梅洛,“也就是姐姐病中不宜多吃生冷的,否则我也让她给你每日送来。”

“也就你还能记挂着我了。”梅洛接了汤,一边笑道,“对了,我这次来叫秋石带了两壶桂花酿,是去年我母亲酿的,今天外头月色那么好,你我小酌几杯如何?”

“可太医说了,姐姐身体虚,不能碰酒……”

“那酒不烈的,我少喝几杯就是了。”梅洛让秋石把酒壶温起来,“中秋节若是没有桂花味,都对不起天上这轮圆月。就喝一点点。”

秋白芍拗不过她,自己也有些隐秘的跃跃欲试。她从没和姐妹们一块儿赏月吃酒过,这感觉分外新鲜。

两人搬去了院里坐着,身后放了驱蚊的香薰,桌前放了糕饼果品。

夏夜宁静,褪去了白日的浮躁,梅洛坐在石凳上吃了两盏,面露红晕。

秋白芍没想到她比自己还容易醉。

梅洛喝着喝着觉出了些不对劲,左右四顾,“你这里怎么连虫鸣都没有,怪冷清的。”

“王爷嫌吵,就让人粘掉了。”秋白芍啜着杯中的桂花酿,这酒和她陪尉迟砺喝的不同,甜蜜温润,倒像是桂花味的蜜糖水,喝到肚中暖呼呼的,从唇齿间到胃里都开出了攒簇的桂花一般。

她喜欢桂花了。秋白芍喜欢灿烂甜蜜的东西。

梅洛听了之后摇了摇头,举着杯子,仰头遥敬明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多好的声音,怎么粘掉了呢。”

秋白芍看向她,女子脸色红润,眼眸处弥漫着雾茫茫的水色,她稍一歪头,鬓上的流苏倒去了一边,发出了珠翠相撞的脆响,弥补了此时没有虫鸣的寂静。

“梅姐姐,你醉了。”她搭着梅洛的肩膀,想要扶她起来,却被一把抓住了肩上的手。

“白芍,你这院子真好看。”她突然开口,秋白芍愣了下,就见她扯了扯嘴角,笑了两下,“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为你高兴,可是我呢……”

那笑忽然沉寂了。她抓着女子的手不放,抬头看她,眼神是湿润的,迷茫困惑,“是不是我从前太奢靡浪费了,所以才把后半生的福气都用尽了?”

她执拗地望着她,像是迫切地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个否定的答案,那张脸上满含凄凄,茫然而哀伤,茫然着前路、哀伤着前路。

秋白芍咽下了喉中的桂花香,她坐回了梅洛身边,抚着她的手,安慰,“不是的,梅姐姐的福气在后头。”

梅洛抬手仰头,如牛饮水的又是一杯酒。

“我知道……”她垂下了眼帘,纤细的睫毛在眼中打下浓郁的阴翳,女子出口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呜咽,可她偏偏又没哭,徒劳地给自己留下最后一分颜面。

“新婚之日,王爷就告诉了我,我这王妃是当不久的,这个位子迟早是你的。”

“梅姐姐!”秋白芍惊愕失色,“我不想做什么王妃,那必然是王爷说的气话。”

梅洛抬眸,黑色的瞳孔无言地凝视着秋白芍,紧盯着她的心。片刻,秋白芍避开了她的目光,拿起了桌上的酒杯掩饰性地给自己灌了一口。

她从前是很想的。

“我应该讨厌你的,”梅洛不逼她回答,她撑着桌子,倾身上前。“可只有你愿意来陪我、同我说话。”

她攀着秋白芍的肩膀,醉酒之后整个人都绵软无力,像是有气无力的藤蔓爬在树干上喘息。

右手的指尖抬起,她描摹着女子的眉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远山黛……你画起来真好看……”

那呼出的气息和桂花酿如出一辙,温热而甜蜜,被秋白芍闻见了。

“梅、梅姐姐。”她无意识地声音发颤,心跳如鼓。

梅洛搭在她肩上的手并不用力,松弛得一甩就能甩开。秋白芍想站起来逃离这份异样的旖旎,可覆在她身前的女子是那样的软,醉得酥了骨头,她若是离开,梅洛必然会因为立不稳而摔倒。

桂花和红茶的香味搅拌在一起,那不是什么甜到腻人的气味,可秋白芍才嗅了几口,便有点天旋地转,脑子也混沌了起来。

眉上的手顺着面庞下滑,停留在了侧边的脸颊上,梅洛靠得愈近了,她的声音也更加轻低,只剩下气音。两人近在咫尺,可听起来却依旧仿若隔山:遥不可及、缥缈无迹。

“我回不了梅家、失去了丈夫,”她说,“白芍,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秋白芍呼吸凝滞,她仓皇而答,“我自然、自然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是仓促之间的应付,可说完她又冷了下来。

否则她又能与谁作伴呢,王爷?她哪有专宠百年的手段。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梅洛笑了,她松了口气似的,一头歪在了秋白芍肩侧,懒懒地靠着她,为她斟酒、送到她嘴边。

“喝呀,”她弯着眸子,里面月光氤氲得醉人,“你不喜欢么?”

甜蜜的酒水碰在了唇上,有些许滋味顺着唇缝流入了口中,那样柔和,那样香甜,很快就把唇齿撬开了。

秋白芍晕乎乎地低头,就着梅洛的手,饮下全部。

这一夜皎月明亮,充斥着桂花的香甜,直到薏儿和秋石觉得不对劲出来察看,才见两人醉得不能站立。

等各自为主子清洗更衣后,秋白芍拉着梅洛的手,让她随自己一块儿去寝屋睡觉。

她还没给梅洛讲完娘亲是如何教她唱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