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秋白芍见秋石面色难看,遂解释道,“妾身本来也想通报,可外头没人守着,妾身只好擅自进来,不想听见了姐姐和丫鬟说话。”

梅洛轻哂,“无妨,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来看姐姐本就该早些。”秋白芍走近,见梅洛要起身,便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坐下,“长久没来给姐姐请安,今日赶巧,就让妾身来为姐姐梳妆罢。”

梅洛透过镜子看向了秋白芍,女子已经自顾自地从秋石手中拿来了梳子,还打开了她的妆奁挑选。

再过一会儿后院的姨娘就要过来请安,梅洛知道她的用意,就是要这幅姐妹融洽的场景被人看见。

现在王府由秋白芍管着,王爷视她如珠如宝,梅洛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

“方才姐姐说,妾身缺个教导的人……”秋白芍抚着掌上的发,不着痕迹地开口,“这话真是说到了妾身心坎里了,这些日子妾身花了十成十的力气,也没能琢磨出什么来。妹妹确实想求位师傅指点,可王府里人人事忙,才富五车又有空闲的,看来看去也只有姐姐了,不知道……”

梅洛垂眸。

“王爷亲自将府里的事宜托付给妹妹,便是信任妹妹。”

秋石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妾室管事就罢了,竟然要求嫡妻协理一个小妾?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秋白芍说这话也并不好受,她何尝不知道求人教自己这些事情丢脸至极,可她更怕下个月还像现在这样错漏百出,让尉迟砺觉得自己蠢笨。

与其求后院那些难缠的姨娘,秋白芍更愿意求面前这位第一美人,一则求她不算失了自己的身份,二则她看出梅洛是个怯弱的性格,不会生事。

“便是怕辜负了王爷的信任,所以妾身才来求姐姐。”她从桌上摸起一只点翠钗,俯身贴着梅洛的脸,望着镜子比对位置。

两人相贴,同时挤在镜子里,她盯着镜中梅洛的眼睛,亦让她看清两人的处境。女子偏首,轻声呵气,“妾身都求姐姐了,姐姐难不成还要推辞?”

梅洛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被一阵药味堵住了口。

她稍稍回眸,目光刚好能落在女子的腹侧,那药味似乎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妹妹这么说,我怎么好推却。”梅洛应了,“只怕才疏学浅,不要误导了妹妹。”

“有姐姐这句话,妾身心里就踏实多了。”秋白芍放下了手中的点翠,起身从镜中离开,换了支银钗,“姐姐肤白,连银饰都不怕比呢。”

梅洛应付着笑笑,“你手巧,用什么都好。”

“是了,妾身不像姐姐学识渊博,妾身一介小民,既看不懂书又不通音律,平日也就只能研究研究这些打发时间。”秋白芍麻利地给她梳好了发髻,一边挽发一边暗暗惊疑,梅洛用的是什么梳头水,头发竟然这样的顺滑,还透着一股香气。

秋白芍不着痕迹地低头,捏着一绺长发在手中嗅闻,想闻闻到底是哪种香。

梅洛透过镜子将这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她看着秋白芍捏着自己的头发,偏着头闻了又闻,闻完之后抬头思忖了片刻,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接着又悄悄俯身闻得更近了。

她有些尴尬,又不好意思戳破,觉得自己那簇头发都不安地发起了痒意。只是一些银桂荷叶水而已,这样亲昵的动作,就算是丈夫都还未对她做过……怪令人害臊。

秋白芍闻出了个七.八分,终于放过了手中的头发。

照理梅洛已经喝了一个月的汤药了,可身上一点药气都没有,还是幽幽淡淡的清香,真不知是怎么保养的。

梳好了头,梅洛让秋石为自己上妆,等一切妥当,略坐了会儿,外头便响起了莺莺燕燕的声音。

三王爷后院百花齐放,共有五位姨娘,这个数量在王公贵族中也是拔尖的,秋白芍进府之前,府中一直由柳氏管理。好不容易管得井井有条的王府突然被一个外人接了手,柳氏的愤怒可想而知。

这些日子两人之间的矛盾,就连闭门不出的梅洛都有所耳闻。

时辰将近,梅洛坐在主位待客,一刻钟前后,各院的美人们陆陆续续到齐入座。

这本是一个月前就该有的请安,现在却要靠一个侧妃向王爷求情才求来,梅洛的心情稍有复杂。

她略笑了笑,保持着体面,“我刚来王府不久,身子又不好,一不能侍奉王爷,二不能操持家务,凡事还得劳烦各位姐妹,尤其是侧妃。海棠阁远,往后姐妹们有什么要紧事,问过王爷和侧妃就是。”

她本也没什么说话的权力。

坐在梅洛右手下的女子身材丰腴,着一身碧色,却穿出了妩媚妖娆状,那双眼眸似桃花,朱唇不点而红,眉眼处有几分厉害的凶相,看起来很不好相处。

“从古至今妾给妻请安都是规矩,咱们王爷是最喜欢规矩的人了,可王妃进府都一个月了,咱们姐妹才能见到王妃,也不知道是谁狐媚了王爷,连祖宗规矩都不顾了。”她说着,目光一分不曾从对面的秋白芍身上移开。

梅洛见此,更加体会了外头所说的“柳姨娘和侧妃不合”的传言,才进来头一句话便直指秋白芍,果真是厌极了她。

被人点明了骂的秋白芍但笑不语,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扭头看向上方的梅洛,“今早过来给姐姐梳头时,闻见姐姐发上有股淡雅的香味,不知道姐姐用的是什么梳头水?”

柳姨娘一愣,接着怒火中烧。

好个会使手段的贱人,居然装瞎做聋忽视她,她前一句说规矩,后一句便在众人面前拿伺候王妃说事,巴巴地给自己立牌坊。

“拿松针、银桂、白莲、荷叶还有些别的乱做的水,你若喜欢,一会儿我给你一些。”梅洛说着,想起了被她拉着头发偷闻的事,面上被臊得有点泛红。她比当事人都更觉得羞耻。

羞耻是一回事,但无怪王爷喜欢秋白芍,她确实温柔内敛且聪明,还懂得隐忍。柳氏真要和她作对,怕是得不了善果。梅洛暗忖。

“说到这个,方才妾身听见王妃唤丫头叫秋石。”柳氏勾唇,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这倒是巧了,秋石?听起来倒像是侧妃的亲姐妹,难怪侧妃这么喜欢伺候王妃,看来是天注定的缘分。”

场上安静了一下,柳姨娘满意自己造出的气氛,又端起茶盏闻了闻,挑着眉看向了梅洛,笑了声,“王妃可真是偏心,赏了侧妃太后的猫眼,到了我们这儿,就只拿杯红叶子来,到底还是侧妃和王妃亲近啊。”

“柳氏!”谁想方才还巧笑倩兮的秋白芍忽地拍桌厉喝,“我知道你恨我抢了你掌家之权,可王妃姐姐还病着,你头一回来拜见就非要这般字字句句搅得她不安吗?”

“我……”柳姨娘错愕地睁大眼睛,被突然的翻脸给震得措不及防,不止柳氏,在场众人都被这声气势汹汹的厉喝吓了一跳。她反应过来,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秋白芍抢先一步堵了回去。

“这些酸话,你私下里怎么说都不要紧,我敬你是姐姐,处处让着你。可现在王妃在这儿,你难道一点敬重之心都没有,非要王妃为了你我之事心烦才高兴?”

“好了。”梅洛及时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柳姐姐也不是有意的,原是我不好,暑天心气难免燥,是我不该大热天的把各院姐妹叫过来。”

她望了眼窗外,“眼看也快到午膳时候了,我就不多留大家,今天就散了吧。”

柳姨娘率先起身,冲着对面的秋白芍冷笑一声,“王妃心善,有什么错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只怕有些人不领情,还觉得意犹未尽不想结束呢。”

她说罢,转身就走,步履带风,头一个出了海棠阁。

余下众人也起身告退,唯有秋白芍还坐在位子上没有动弹。

梅洛望向她,“今日是我没有周全,让妹妹不高兴了。不过柳氏入府早,妹妹凡事还需多加忍让才行。”

秋白芍叹了口气,“妾身明白。妾身卑贱出身,本是无法伺候王爷的,能得王爷错爱,已是大幸,怎么会再同后院里的姐姐们计较呢。”

她走上前来,跪坐到梅洛跟前,拉着她的手笑道,“倒真是该谢谢姐姐解围,否则今日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能罢休。”

“应该的。”梅洛将手抽了回来,疏远、客气,“天气热,侧妃也早些回去罢。”

秋白芍知道王妃被柳氏闹了一番,心情必然不爽,更不高兴被她拉出来挡枪,于是也不多纠缠,笑吟吟着起身,“那妾身就先告退了。”

梅洛看着她神清气爽地出去,扶着额长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和秋白芍斗的资本,甚至不得不顺着她的意思,以免她在王爷跟前嚼梅家的舌。

眼下她被禁足,就是给王爷做顿饭送去都行不通,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再见几次王爷的面容。

她了解自己的脾气,恐怕就是能见面,她也不会再巴巴地往上赶了。洞房一日,着实伤人,她可以忍受妻妾之间的拈酸吃醋,却无法容忍自己的丈夫如此轻贬自己。

事不过三,梅洛折不下这根骨,宁愿拉拢秋白芍,也不想再去死皮赖脸地乞求三王爷的恩宠。

“王妃,该到您喝药的时间了。”秋石惴惴不安地端着药上前,梅洛接过,放到了一旁。

“放着吧,一会儿再说。”

“可是大夫嘱咐了要按时喝……”

“喝了药有什么用。”梅洛摇头,“病好了又有谁来看,放着吧,我要去歇了。”

……

翌日一早,梅洛刚用完早膳便见秋白芍着人抱着两本账簿过来,海棠阁的奴仆少,为数不多的那几个下人对她也都比对梅洛热情。

她出入仿佛自家,轻松惬意得很,连通传都不必。

“今日怕要叨扰姐姐了。”她坐在了炕桌旁,将手中的簿子摊开,摆上了笔墨,“姐姐不必管妾身,做自己的事情就是,遇到不懂的,妾身会问。”

秋石笑着为她递茶,心里嘀咕,倒是不客气。

梅洛颔首,“妹妹今日来得这么早,不用服侍王爷么?”

秋白芍一边誊抄一边答道,“姐姐不知,王爷被皇上派去天津卫办事了,要十几日才能回来。”

“是这样……”

察觉女子语气中的恍然失落,秋白芍只做不知,专心看她的账本。梅洛自然会不舒服,她一个正妻连王爷远行的事情都毫不知情,还得从小妾嘴里探听。

但秋白芍没空搭理她的情绪,下个月就是中秋,府里事情一定极多,她势必要在八月之前熟悉这些庶务,尽快将王府掌握在手中。

这一个月下来,账本上的字她倒都认全了,只是算起数来总是出现错漏。打着算盘拨了一个多时辰,秋白芍正准备让梅洛给她核对一遍,一抬头,只见窗前女子已然歪着头睡了过去,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搭在膝上。

秋石在旁边站着,见此小声解释,“王妃自病后总是多觉,侧妃见谅。”

“无妨。”秋白芍挥手,“你下去吧,王妃醒了我再叫你。”

秋石哪里肯下去,生怕秋白芍对主子不利。踟蹰时分,女子柳眸微移,目光不轻不重地横去秋石身上,笑了声,“怎么,担心我害你家主子?”

“奴婢不敢!”秋石连忙低头,咬着牙欠了欠身,不情不愿地下去了。

等她将门关上,秋白芍搁笔下地,揉着手腕松快松快。

连自己坐在这里都能睡过去,看来王妃的病确实不轻。她眯着眼打量窗前的女子,就是在病中,第一美人还是那样好看。炕床靠着大大方方的明窗,她睡在窗前、睡在被洁白的明纸滤过的日光里,手搁在膝盖上,松松地握着一卷书经。梅家的二小姐生来就是这样,她生来就是沐浴阳光,沉浮书香。

秋白芍轻啧了一声,凑上前细看,那张脸上蛾眉皓齿,皎若明月,伸手轻触,哪怕是炎炎夏日中,都如冰玉。

虽然王爷厌弃了她,可架不住她娘家的嫁妆丰厚,这些日子梅洛身上熏得香,气味极好,就连秋白芍闻了都觉得心神宁静。

可惜了这妍姿艳质,长得再好看、身上再香又有什么用,到了也就是个孤老终身的下场。

她抚上了梅洛的脸,带着嫉妒,心疑这么白的肤色到底有没有涂粉抹脂,可刚碰了两下,炕床上的女子倏地惊醒,同她四目相对。

一瞬之间,近在咫尺,呼吸相缠。

那充满惊愕的神情和着梅洛身后灿烂的阳光一起,结结实实地撞进了秋白芍的柳眸之中。

像是长久以来奄奄一息的花朵忽然被催到了极盛之姿,吐露着花蕊,绽开了花瓣,恢复了明媚的娇艳。生机勃勃。

她愣了愣,浮现出了想法——

受惊的梅洛和她伤心起来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