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妮涅尔奔逃而去时,图林动了。他觉得透过包围自己的深浓黑暗,听见她在远远呼唤他。格劳龙死后,他也摆脱了黑暗的昏晕。他重新深深呼吸,叹了口气,极度疲惫地陷入了沉睡。但黎明前寒冷入骨,他在梦中翻过身,古尔桑的剑柄戳着他身侧,他猛然醒了过来。夜晚正在逝去,空气中弥漫着早晨的气息。他跳了起来,记起了自己的胜利,还有手上灼人的毒血。他抬手查看,吃了一惊,因为手上包着一条白布,还是湿的,手也不觉得疼。他自忖:“为什么有人这样照顾我,却又把我丢在这里,躺在残骸和恶龙臭气中间受冻?出了什么奇怪的事?”
于是,他大声呼喊,却不闻回应。他周围的一切都焦黑阴沉,还弥漫着死亡的臭气。他弯下腰,拾起他的剑,它仍完好,剑刃的光芒并未黯淡。“格劳龙的毒液着实污秽,”他说,“但是古尔桑,你比我坚强。你能饮下任何鲜血。胜利属于你。不过,来吧!我必须去求援。我的身体疲惫不堪,连骨子里都在发冷。”
于是,他背转身去,丢下格劳龙任其腐烂,但他离开那地时,每一步都似乎更沉重。他想:“也许,我会在能激栗斯找到哪个还在等我的斥候。但我真希望尽快回到自己家里,体会妮涅尔的温柔双手与布兰迪尔的高超医术!”就这样,他拄着古尔桑疲惫地行走,披着清晨的黯淡天光,终于来到了能激栗斯。就在人们要出发去寻找他的尸体时,他站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见此情景,吓得纷纷后退,以为这是他不肯安息的鬼魂,妇女们哭喊起来,蒙住了眼睛。但他说:“不,别哭,应该高兴才是!瞧,我不是活着吗?我难道不是已经杀了你们害怕的恶龙?”
于是,他们对布兰迪尔发火,喊道:“蠢货,你的故事是假的,说什么他躺在那里死了。我们就说是你疯了!”而布兰迪尔吓呆了,他瞪着图林,眼含恐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而图林对他说:“这么说,是你在那里,包扎了我的手?我感谢你。不过你要是分不出昏迷和死亡,你的医术可变差了。”接着他转向众人,“别这样对他说话,你们才全是蠢货。你们当中谁能做得更好?至少,你们坐着哭喊的时候,他有胆量下山前往战场!
“但是韩迪尔之子,现在来吧!我还想知道更多。你,还有所有这些人,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把你们留在埃斐尔了吗?既然我能为了你们的缘故拿性命冒险,你们难道不该在我走后听我的话?妮涅尔又在哪里?我希望你们至少没把她带到这里来,而是把她留在我家里,在我安排的地方,还有勇敢的男人保护。”
没有人回答他。他见状喊道:“快说,妮涅尔在哪里?因为我想先见她,我要把昨夜的事迹第一个告诉她。”
但他们别过脸不看他,最后布兰迪尔说:“妮涅尔不在这里。”
“那也好。”图林说,“那么我就要回家去了。有没有马给我骑?或者有担架更好。我累得快昏过去了。”
“不,不!”布兰迪尔说,心中极为痛苦,“你家里空无一人。妮涅尔不在那里。她死了。”
但有个女人—多拉斯的妻子,她不喜欢布兰迪尔—尖声喊道:“大人,别听他的!他疯了。他来时大喊着,说你死了,还说那是好消息。可是你还活着。那他有关妮涅尔的说法怎么会是真的?他说她死了,而且比死了还惨。”
图林闻言,大步走向布兰迪尔,喊道:“这么说,我的死是好消息?不错,你一直都嫉妒我娶了她,这我是知道的。现在你说,她死了,而且比死了还惨?瘸鬼,你怀着嫉恨,搞出了什么谎言?你既然用不了别的武器,就打算用污蔑的言辞来杀掉我们对吗?”
布兰迪尔闻言,心中的同情被愤怒驱走了,他喊道:“疯了?不,疯的是你,命运黑暗的黑剑!还有所有这些糊涂虫。我没说谎!妮涅尔死了,死了,死了!去泰格林河中找她吧!”
图林僵住了,遍体生寒。“你怎么知道?”他轻声说,“你怎么促成的?”
“我知道,因为我眼看着她跳下去。”布兰迪尔答道,“但那是你促成的。她是要逃离你,胡林之子图林,她跳下了卡贝得—恩—阿拉斯,如此就再也不会见到你。妮涅尔!妮涅尔?不,她是胡林之女涅诺尔。”
图林当即揪住他摇晃,因为他从这些话里听见了厄运追逼而来的足音,然而恐惧和愤怒之下,他心中不肯相信这些话,就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垂死挣扎时要伤害附近的一切。
“没错,我是胡林之子图林。”他喊道,“很久以前你就猜过。但我妹妹涅诺尔,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住在隐匿王国中,安然无恙。你自己无耻地臆造了这种谎言,逼我妻子发疯,现在又来逼我。你这瘸腿的魔鬼—你是不是要纠缠到我们两个都死了为止?”
但布兰迪尔挣开了他。“别碰我!”他说,“别再胡言乱语。是那位你称为妻子的人找到了你,照顾了你,你却没有回应她的呼唤。但有人替你回答了—恶龙格劳龙,我相信就是他蛊惑你们两个直到毁灭。他在死前是这么说的:‘胡林之女涅诺尔,这就是你的兄长:对敌人狡诈,对朋友不义,对亲人又是个诅咒,他就是胡林之子图林。’”布兰迪尔说到这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状若疯狂的大笑。“据说,人之将死,其言必实。”他咯咯地笑道,“看来,就连一条恶龙也是如此。胡林之子图林,对亲人是个诅咒,对所有收留他的人都是!”
图林闻言握住古尔桑,目露凶光。“瘸鬼,那你又该被说成什么?”他缓缓地道,“是谁在我背后偷偷告诉她我的真名?是谁把她带去面对恶龙的恶意?是谁袖手旁观,任她去死?是谁来到这里,迫不及待地公布这件可怖之事?是谁现在对我幸灾乐祸?人之将死其言必实吗?那现在就快点说吧。”
布兰迪尔从图林的神色中看出自己死到临头了。虽然他除了拐杖没有任何武器,但他站定不动,没有畏缩。他说:“发生的一切说来话长,我却厌烦了你。只是,胡林之子,你诋毁了我。格劳龙诋毁过你吗?如果你杀我,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明白他所言不虚。然而我不怕死,因为死后我就能去找我爱的妮涅尔,或许我能在大海的彼岸再次找到她。”
“找妮涅尔!”图林吼道,“不,你会找到格劳龙,跟他一起孕育谎言。你会和那条大虫,你的灵魂伴侣,一同一睡不起,一同在黑暗中腐烂!”语毕,他举起古尔桑砍向布兰迪尔,杀害了他。但众人遮住眼睛不看这一幕,他转身离开能激栗斯时,他们吓得纷纷逃开。
然后图林像疯子一样奔过野外的树林,时而咒骂中洲和所有人类的生命,时而呼唤妮涅尔。但待到悲伤所致的疯狂终于褪去,他坐了一会儿,反思自己的全部作为,他听到自己在喊:“她住在隐匿王国里,安然无恙!”他想,虽然现在他的一生都已经毁了,但他还是必须去那里,因为格劳龙的全部谎言一直在引他步入歧途。因此,他起身去了泰格林渡口,经过豪兹—恩—埃列丝时,他喊道:“噢,芬杜伊拉丝啊,我居然把恶龙的说法放在心上,为此我已经付出了惨痛代价!现在给我送来忠告吧!”
但就在他高喊时,他看见十二名装备精良的猎手过了渡口,他们是精灵。待到他们走近,他认出了其中一位,因为那是辛葛的猎手之首玛布隆。玛布隆向他打招呼,喊道:“图林!终于见到你了!我在找你,真高兴见到你活着,虽然你这些年过得相当沉重。”
“沉重!”图林说,“不错,沉重得就像魔苟斯的脚。但你要是见到我活着还高兴,那你就是中洲最后一个这么想的人。你为什么高兴?”
“因为你在我们当中受到敬重,”玛布隆答道,“尽管你曾逃脱诸多危难,事到临头我还是为你担忧。我监视到格劳龙出动,以为他已经达成邪恶的目的,正要回到主人身边去。但他转向了布瑞希尔,同时我从当地的流浪者口中得知,纳国斯隆德的黑剑又在那里出现了,奥克视那里的边境与死地无异,避之唯恐不及。我因而满心恐惧,说:‘唉!格劳龙去了手下的奥克不敢去的地方,去搜寻图林了。’因此,我尽快赶到了这里,为的是警告你,帮助你。”
“很快,但还不够快。”图林说,“格劳龙死了。”
精灵们听了,惊奇地看着他,说:“你杀了大虫!精灵和人类将会永远称颂你的名号!”
“我不在乎。”图林说,“因为我的心也被杀死了。不过,既然你们来自多瑞亚斯,告诉我,我的家人怎么样了。因为我在多尔罗明得知,她们已经逃去了隐匿王国。”
精灵们都不回答,但最后玛布隆开口说:“她们确实逃来了隐匿王国,就在恶龙袭来之前那年。但现在她们不在那里了,唉!”图林闻言,心像是停止了跳动,听见了厄运那即将追他到死的足音。“说下去!”他喊道,“快说!”
“她们外出到荒野中找你。”玛布隆说,“此举违背了所有人的忠告,但她们得知你就是黑剑之后,执意要去纳国斯隆德。随后格劳龙出动,驱散了她们的所有卫士。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见过墨玟,但涅诺尔中了一种沉默魔咒,像只野鹿般向北逃进了树林,失踪了。”然后令精灵们惊疑的是,图林尖厉地放声大笑起来。“那可不是个笑话吗?”他喊道,“噢,美丽的涅诺尔啊!就是说,她从多瑞亚斯跑到恶龙面前,又从恶龙面前跑到我这里。命运是何等甜蜜仁慈!她肤如棕色的莓果,头发乌黑,娇小纤瘦有如精灵小孩,谁也不会认错她!”
玛布隆闻言大为惊讶,说:“但这有些不对。你妹妹并非那样。她个子很高,眼睛是蓝的,头发是纯金的,长得恰如她父亲胡林的女性翻版。你不可能见过她!”
“不可能,不可能吗,玛布隆?”图林吼道,“但为什么不可能!你看,我是瞎的!你不知道吗?瞎的,瞎的,自童年起就在魔苟斯的黑暗迷雾中摸索!所以,离开我吧!走,快走!回多瑞亚斯去,但愿冬天使它衰萎!诅咒明霓国斯!我还诅咒你此行的任务!事情就缺这一环。如今黑夜降临了!”
他说完就一阵风般奔离,让他们满心惊疑与恐惧。但玛布隆说:“有什么奇怪又可怕的事发生了,我们还不了解。我们跟上他,尽可能帮助他,因为他现在状若疯狂,失去了理智。”
但飞奔的图林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去了卡贝得—恩—阿拉斯,站定不动。他耳听流水咆哮,眼见无论远近,树木全都枯萎了,干枯的叶子纷纷飘落,一片凄凉,仿佛冬天竟在初夏时节来临。
“卡贝得—恩—阿拉斯,卡贝得·耐拉马斯!”他喊道,“我不会玷污你那冲走了妮涅尔的河水。因为我的全部作为都属不祥,最后一件是最坏的。”
然后,他拔出剑,说:“你好啊,古尔桑,死亡之铁,现在独剩你还在!但除了驾驭你的手,你认何人为主,抱持何等忠诚?无人之血令你畏缩!你会不会杀死图林·图伦拔?你会不会给我一个痛快了断?”
剑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答曰:“会,我会欣然饮下你的血,如此我或可忘却主人贝烈格的血,以及被冤杀的布兰迪尔的血。我会给你一个痛快了断。”
于是,图林将剑柄立在地上,和身扑向古尔桑的剑尖,黑剑取了他的性命。
但玛布隆来了,看见了倒地死去的格劳龙的丑恶尸体。他望着图林,想起了自己在泪雨之战中见过的胡林,想起了胡林的亲人遭遇的可怕厄运,不禁心中悲痛。正当精灵们站在那里时,从能激栗斯下来看恶龙的众人来了。他们看见图林·图伦拔的生命走到了何种尽头,都哭起来。而当精灵们终于得知图林为何对他们说了那番话,都震惊了。玛布隆苦涩地说:“我也卷入了胡林子女的命运,因此,我以言语害死了一个我爱的人。”
他们抬起图林,发现他的剑已成碎片。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此而逝。
众人合力,不辞辛劳地集起木柴,高高堆起,点燃一把大火烧毁了恶龙的尸体,直到他只剩黑灰,骨头被捣为尘埃。燃起大火之处从此草木不生,永远贫瘠。他们将图林葬在他倒下的地方,为他筑了一座高高的坟丘,并以古尔桑剑的碎片陪葬。待到一切尘埃落定,精灵与人类的吟游诗人作了挽歌,述说图伦拔的英勇与妮涅尔的美丽,一块灰色的大石碑被挪来立在坟丘上。精灵在上面用多瑞亚斯的如尼文刻着:
图林·图伦拔,格劳龙的克星
在这行字底下他们又写了:
涅诺尔·妮涅尔
但她不在那里,也始终无人知道,冰冷的泰格林河水将她带去了何方。
贝烈瑞安德最长的歌谣—“胡林子女的故事”,就此结束。
图林和涅诺尔死后,魔苟斯释放了胡林,好进一步达成自己的邪恶目的。胡林一路流浪,到了布瑞希尔森林,在一天傍晚从泰格林渡口来到焚烧格劳龙的地方,看到了立在卡贝得·耐拉马斯边缘的巨大石碑。下文讲述的就是发生在那里的事。
胡林没看石碑,他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并且已经注意到不独他一人在场。有个人影抱膝坐在石碑的阴影里,似是某个饱经岁月摧残,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过于疲惫而未留意他的来到,但那身残破褴褛的衣衫是妇女的式样。最后,当胡林一语不发站在那里时,她掀开破烂的兜帽,慢慢抬起头来。那张脸枯槁又饥饿,像一只受到追猎已久的狼。她头发灰白,鼻子尖削,牙齿残缺,枯瘦的手紧抓着胸前的斗篷。但突然间她与他四目相对,胡林便认出了她。她的眼神虽然狂乱又充满恐惧,但眼中仍闪烁着难以正视的光芒—很久以前为她赢得了“埃列兹玟”这个名号的精灵之光。她是远古时代最高傲的人类女子。
“埃列兹玟!埃列兹玟!”胡林喊。她起身,却一个踉跄。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你终于来了,”她说,“我等太久了。”
“这是条黑暗的路,我已尽力赶来了。”他回答。
“但你来迟了,”她说,“太迟了。他们都逝去了。”
“我知道。”他说,“但你还在。”
“勉强罢了。”她说,“我已彻底油尽灯枯,将随落日而逝。他们都逝去了。”她抓紧了他的斗篷。“时间所剩无多,”她说,“你若知道,就告诉我,她是怎么找到他的?”
胡林没有回答。他怀中抱着墨玟,在石碑旁坐下,他们再未开口。太阳落下,墨玟叹了一声,握紧他的手,便不动了。胡林知道,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