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泛舟游湖,直至夕阳西沉,天色昏暗下来,才交还了画舫,相携归家。
回了小院子内,虞惊霜发现,屋中已经有了人。
屋内明亮的烛火照出一道挺拔的剪影,院中的石桌旁堆着两坛酒,隐隐的药香流淌。
虞惊霜走近,拂开落在其上的玉兰花瓣,端详这两坛酒。
潜鱼的身影从屋内出来,斜靠在门边,道:“药铺的老板娘下午送来的,说是给你泡敷旧伤,能缓解雨日疼痛。”
他的声音无端有些疲惫,整个人难得显得有气无力,倦怠极了。
虞惊霜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潜鱼虽然一向沉默寡言,喜欢静静呆着,但从未如这样般疲累。
他走过来,摇了摇头:“没事,只是熬了一夜没睡,歇歇就好了。”
虞惊霜点点头,言简意赅道:“那就好,别太拼命了。”
她说完这话,潜鱼本来正默默弯腰捡起地上两坛药酒,闻言顿了一下,抬头悄悄瞥了一眼虞惊霜,见她面色如常,正仰头瞧着玉兰树的重重花影,不知在想什么。
他抿了下唇,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闷什么,只是干巴巴地:“哦”地应了一声,提起两坛酒,默默将其搬回小厨房了。
虞惊霜等了半天直等到一声“哦”,纳闷地回头去看,只看见潜鱼正弯着腰进屋,背影莫名显得有些委屈。
她嗤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白芨在一旁看着两人这一小段插曲,歪了下头,眼神闪烁。
他靠过来,若无其事道:“潜鱼大哥……是有些委屈您没像以前那样关照他呢。”
虞惊霜掸开衣袖上落着的一只小虫子,淡淡道:“他委屈什么,这么累也是他自己选的路,难道我除了规劝,还要追在身后安慰别人吗?”
她似笑非笑地回头看白芨:“我脾气也不太好,你应该听过我年轻时候的传闻,对吧?”
虞惊霜其实没有吓唬白芨的意思,只是他最近越界的行为太多次了,她只想提醒他一下而已。
没想到,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她话音刚落,就见对面人脸色都白了。
“……”
“唉,算了。”她揉揉眉心,道:“别乱想,我随口一说罢了,潜鱼做好饭了,一起来吧。”
虞惊霜招招手,不甚在意地转身,白芨在她身后,盯着她的背影,眼神晦暗而复杂。
晚饭是鱼汤拌饭,粒粒分明的白米饭拌了切碎的虾仁,鲜美的鱼熬了许久,汤汁奶白、浓郁适口,配一碟碧绿的小菜,可谓是唇齿留香。
虞惊霜胃口大开,同小杏开了一坛酒,两人痛痛快快大吃大喝,畅快极了。
而饭桌上另外两人则各有心事。潜鱼索性没动筷子,白芨食不下咽,草草扒了几口饭,就坐立难安,最后小心翼翼提出,说想去外面买些糕点来吃。
虞惊霜笑眯眯答应了他,临白芨出门时,她还不忘提醒他拿上碎银子,等白芨胡乱点头应下,匆匆出门后,院中就只剩下杯盏相碰的声音。
良久,虞惊霜支着头,突然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怀揣着秘密,成日活得不累吗?”
潜鱼本只是坐着发呆,闻言一惊,立刻警惕地偷偷去看虞惊霜的脸色。
却只听小杏姑娘冷淡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若是您想知道白芨的秘密,我可以去查。”
她略一思索:“只需三天……不,是一天,他瞒着您的所有事我都能查出来。”
虞惊霜一愣,她被小杏的话呛咳了一下,连连咳嗽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无奈:“我可没有问责的意思,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给自己满上了酒,叹气:“小杏,你不必提防白芨,他就算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在我看来都无伤大雅,随他去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实是至理名言。
虞惊霜自认为自己魅力没有那么大,能让大好年华的少年郎们都倾心于她。实际上,白芨即使真的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好处,她也不会冷面拒绝。
毕竟,他的厨艺是真不错,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虞惊霜一向很大方宽容。
今天敲打他,也只是被卫瑎勾起了回忆,转而瞧着白芨成日提心吊胆、揣摩她的心思、时刻想着献身,觉得为他疲累而已,谁承想,能把他吓得连饭都吃不下就跑。
虞惊霜认真想,得找个日子与他好好谈谈了。
……
翌日,日光明媚,廊下鸟鸣声啾啾。
小杏从一早从街市上回来,带了钦天监的消息,说是最近几日都是京畿难得的好天气,至少不会再落雨。
于是几人一合计,打算将屋内的旧物都拿出来,好好拾掇晾晒一番。
正忙得热火朝天时,门扉“笃笃笃——”,被轻轻敲了几下,虞惊霜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疑惑地走过去开门,心中还嘀咕:这些日子怎么回事儿,天天有人过来。
开门一看,是一张熟悉的清秀娃娃脸。
虞惊霜乐了:来人竟然是那天在街上遇到的上燕人——王承。
她将人迎进来,戏谑道:“小兄弟,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不忙着卖货了?”
王承愁眉苦脸道:“可别提了,货是都卖完了,可银钱拿不到手,穷得我连客栈都快住不起了。”
虞惊霜本来都要顺手接过他带来的竹叶青了,闻言动作一顿,收回了手。
她站住脚步,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盯着王承,咂咂嘴:“……所以说,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王承一见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来意,顿时脸上就挂上了谄媚的笑:“真不愧是您!神机妙算!”
这个少年看着年岁并不大,与明衡相仿,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又是她的故国老乡,嘴甜、脑子活泛,是以虞惊霜每每瞧着他,总觉得平添一股亲近之意,并不反感。
她点点头,拎过了酒坛,道:“遇上什么事儿了,说来听听。”
王承忙不迭点头,长叹了一口气,将近日所遇奇事一一道来:
原来,他到大梁来做的是瓷器生意,卖些瓶罐盘碟、摆件挂饰一类的小玩意儿。前不久,他接了一个婚嫁单子,为宴席准备一些用具,本应该赚得盆满钵满,然而,这门婚事却中途出了岔子。
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好一桩婚事,竟然差点闹出了人命。
他欲哭无泪:“新娘子的妹妹,在拜堂时竟然伤了新郎官,而她手里用来砸人的花瓶,正是我卖给他们的!”
“那宴席办至一半就停了,我去要账,那户人家根本不开门接应。去找官府,只道那是官宦世家,他们也没办法强逼。甚至有人告诉我,现在我该求着那新郎官赶紧醒来,要是真死了,恐怕卖花瓶的我也得受罚呢。”
他两眼包着一汪泪,差点要哭出声来了:“虞惊霜、虞娘子、虞大善人!你就帮帮我吧!我可是无辜的啊——”
他讲得绘声绘色,惹得小杏、白芨和潜鱼也都走过来听。虞惊霜摸着下巴,越听越觉得这故事实在熟悉。
她疑惑道:“……怎么总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呢?”
白芨眼睛滴溜溜地转,迟疑着道:“华昆的远房亲戚?”
虞惊霜一拍手,兴奋道:“不错!就是华昆讲过!”
此言一出,王承看向她的眼神就变得古怪起来:“……你们不会正好认识这户人家吧?”
他本来只想着虞惊霜在大梁多年,应当比较熟悉此地的律令规定,能帮他在官府说道两句,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
虞惊霜看向他,眼光发亮,像是看到了一柄极趁手的工具——
其实,以她最爱凑热闹的性子,那天华昆说起这事的时候,虞惊霜就想去探知一二。只是不巧,正好被白芨问起过往,想到了卫瑎这小人,一打岔,才给忘了。
如今,王承偏偏又与这事牵扯上关系了,那她这个热心人,不得帮帮可怜的小同乡,亲自去一趟瞧瞧热闹……哦,不对,是讨个公道回来?
她摩拳擦掌,差点笑出声:“认识,怎么不认识?这个忙你放心吧,我一定帮!”
王承虽觉得她的笑另有深意,可求人办事,也不好细问,只是连连道谢。见虞惊霜院中堆了不少杂物待收拾,便投桃报李,自告奋勇提出帮她。
潜鱼、小杏、白芨和虞惊霜,连同后面加入进来的王承,一行人忙乎了一整个上午,才将旧物大致收好,见日头已高,虞惊霜便做主,留王承一同吃午饭。
几人围在小石桌前,兴致勃勃地举筷。
“诶……这是什么?”
正吃着,王承一伸腿,只觉得脚下一咯。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细长的木匣正被垫在桌脚,他踩到的正是木匣突出的一角,盖子被踩翻,其中有纸张飘散出来。
他好奇地伸手去拿,旁人也跟着探头来瞧,虞惊霜坐在桌侧,正与碗中一只鸡腿斗智斗勇,一个疏忽没看住人,就让王承将那些纸张拿了起来。
他疑惑地道:“这是什么?虞娘子,你的书信都洒……”
白芨凑过来看信,口中不自觉念出了声:“卿卿吾爱……”
“住嘴!!!”
虞惊霜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一声厉喝,将在场人都镇在了原地。
此刻,她只恨自己为何当初要犯懒,竟只将书信胡乱一塞,看到石桌腿缺了一块,便把木匣随手填到了这里作补,没想着赶快毁尸灭迹——
才让其他人也看到了这肉麻兮兮的言辞!
她一跃而起,劈手将木匣从呆愣住的王承手里夺过,迅速合上盖子,一股脑塞给身旁的潜鱼。
“快、快去给我弄走!别让它再出现在这儿了!”
虞惊霜崩溃地喊,她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这该死的卫瑎!该死的明胥!该死的兰虚渊!一个个的都一把年纪的人了,给人叙旧还写这么暧昧的话,也害她此刻在小辈面前丢人,真是不要脸!
她早该知道的,这三个小人,年轻时候把她骗来骗去,个个做负心汉,现在也不消停,隔着这么多年、这么远的距离了,还是能精准让她栽一跟头!
潜鱼冷不丁怀里被塞了个木匣,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虞惊霜,迟疑道:“……弄走?”
虞惊霜连连点头:“对对对!扔河里、烧了、埋了都行,把它连那些信一起,统统弄走!”
天呐!
看着王承一脸的好奇和窃笑,虞惊霜此时才真真切切地明白,到底什么叫颜面无存!
偏头看看另外三人,再看看虞惊霜,潜鱼什么都懂了。
毁尸灭迹,他最在行了。
他将木匣抱在怀里,想了想,脚尖一点,几个跃身,就从院中那颗玉兰树杈跳上了墙头,转瞬之间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王承回过神来,遗憾地咂嘴:其实他还挺想看那信里内容的。
毕竟,如此情意绵绵的问候,与卫瑎平日里冷漠霸道的形象,可谓是大相径庭。
只可惜,虞惊霜半点儿不想提及往事,也被这封信肉麻的口吻打击得正虚弱,他也不好触霉头,只能将幸灾乐祸暂时压在心里。
再说这边,潜鱼怀揣着木匣出了小院,边走边思索如何将信都毁掉。
他不自觉地摸着其中一封,上面描着一朵小小的桃花,颜色浅淡,不认真看几乎无法察觉。
这是他给虞惊霜写的。
那些年里,他写了很多封信,可是都不敢寄出。到最后,终于可以送出的时候,他也只敢提笔写几句最平常不过的问候,不敢将任何浓烈汹涌的情感漏出半分,怕她厌他又来生事、多此一举。
在寄出信后的每一天,他提心吊胆地想过很多虞惊霜可能的反应,却唯独没想到:他的信,她从来都没有打开过。
兰虚渊看着那朵小桃花,闭了闭眼,还是伸手将木匣中其余印花的信件都取了出来。
他还是会听虞惊霜的话将其余都毁尸灭迹,只是存了一点私心,不舍得将自己的信扔掉。
他就自己藏着,收好了不让她看到就好。
兰虚渊心中默默想着,蹲下身,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将信件挑了出来,正在这时,一道含着疑惑和怒气的声音从身前响起——
“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兰虚渊动作一顿,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袍青衣、背负长剑,明明是侠士打扮,却玉冠金笄,贵气逼人。
来人正是明胥。
他盯着地上木匣,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信件,里面恰好露出附有他私印的信封,一瞬间,气红了眼。
他失态地冲上前,从兰虚渊手中抢过了一把信纸,质问道:“这是我给惊霜写的信,怎么在你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