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白芨和小杏不解,虞惊霜微微一笑,并没有做过多解释。
在她短暂的前半生中,历经过不少波澜。当身陷困局中时,或是凭借胆大心细的性子,或是凭借那一丝玄妙的运气,虽然无比凶险,但最终,她还是能一一化解,转危为安。
唯独年少时与卫瑎的那一次交锋,她输得彻头彻尾,不得已亲身入局,亲自踩进他布下的陷阱里,还得咽下委屈和不甘,笑称一声“心甘情愿”。
其实这么多年来,很多了解、熟悉虞惊霜的人都曾非常困惑:
这样一个不肯吃亏、不肯低头,如铜豌豆一般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人,卫瑎是如何让她老老实实来到大梁,并且不争不怨的?
虞惊霜每次听了这样的疑问,都要哈哈大笑,调侃当然是卫瑎给够了钱,她才肯来。
其实无,原因无他,全在此人实在阴险,且对人心拿捏得当。
当年得知自己可能被选做两朝缔结盟约的牺牲品时,虞惊霜十分惊诧、不满。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更别说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名册上,本就是卫瑎私心报复、动了手脚。可是,还不等她做出什么抗争,卫瑎就先一步找上了她。
他强硬地撕毁她的诉状、制止她愤怒的步伐,拉着她,带她一个个去看:
她的小妹虞晞,此时还不知道这暗流涌动、风雨欲来的一切,整日兴高采烈地等着心上人从药王谷的来信。
虞父这一年来,得卫瑎提携,在官场上混的风生水起,已连升两级、直上青云。
夫人的兄弟开了绸缎铺子,受皇家青睐,生意兴隆,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涌进虞府的账目。
姨娘……姨娘正对着亡父的牌位垂泪,她本是良家女,如果不是家道中落,何至于只能做妾。
每一个她所关心的人,都曾受到过卫瑎的恩泽。身家性命、余生幸福,也都尽数牵于卫瑎一身,只在他一念之间。
只能说他实在高明,早已暗地里织出了密密麻麻缠绕的蛛网,令虞惊霜无法独善其身。
她看着卫瑎给她看的这一切,浑身的干劲和怒火,也随之慢慢沉寂、抽离了出去。
虞惊霜回头去看他的脸,只觉得异常陌生。
那时候她还只有十几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岁,饶是如何性子洒脱大方,被旧情人这样设计、架在全家人的幸福安康之上,逼她做出选择,对她来说都过于艰难。
卫瑎见多了虞惊霜平日里一副笑脸的模样,此时对上她不敢置信的眼睛,竟觉得难以适应。
但他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容不得虞惊霜不愿意。
谁让她当初要骗他?难道她不知道,他此生最恨被人愚弄?
如果将她送远,也当做惩戒,想必时日久了,自己内心的愤恨怨怼也能平息,到时候,再接她回来就好。
卫瑎太过傲慢,自以为世上所有人、所有情感都能任凭自己摆弄。
他向虞惊霜承诺,只要她一人愿意去大梁,全府人都能和乐安康,她的姨娘也能被抬为平妻,无愧于亡父。
虞惊霜冷笑问他,那婚约如何?难道他就不怕天下人笑话他,甘愿送自己的未婚妻去做人质?
而卫瑎的回答则令人发笑,时至今日,虞惊霜每每回忆,都难得皱眉,疑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都已经做得这么绝了,他竟不想退婚。
卫瑎向她解释,说送去大梁的人,与其说是和亲,不如说是“质子”。大梁已经文书承诺,盟约只需三年,三年一到,他一定会去接虞惊霜回来,到那时,他会选择与她再续姻缘。
更何况,卫瑎自诩了解她——虞惊霜是个重感情、讲情义的人,她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苦、失去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
此外,她的胸中也曾怀着一份大义:大羌氏野蛮残暴,边民苦其久矣,她曾经握着书卷,神采奕奕在他面前立誓,称有生之年,定要为抵御大羌氏、救边民于水火中出一份力。
当时她向他袒露过的柔软和豪情、不为人知的志向,今日竟成了他拿捏她的伎俩。
听他信誓旦旦,又是柔声劝慰,又是冷漠威逼,只为报复自己、成全他对虞晞的救命恩情,虞惊霜心底自嘲,权当自己又瞎了一次眼
经此一事,她已经不愿再去祈求他留有一分旧情,至于卫瑎所说“三年后再续姻缘”,虞惊霜对此表示嗤之以鼻。
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上燕、大梁结盟,日后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日子。可虞惊霜已然隐约地感觉到,和气交好的背后,暗藏着两朝摇摇欲坠的信任。
她有预感,远离故土,启程大梁后,或许她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了。
而卫瑎天真到令人发笑的畅想,到现在都以为这只是针对她的一场小惩戒,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的想法,也终究是一场空谈。
后来,果然一语成谶。
画舫内,从回忆中抽身,虞惊霜支着头,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桌上一颗樱桃。
鲜红色的汁水顺着她的指尖流淌,让她莫名想起当年,卫瑎上门交还婚书那日,也正值圣旨下来,红艳艳的衣裙捧在虞惊霜面前,两人皆是变了脸色。
说是只去大梁当人质,然而宫里送来的衣裳却是嫁衣的款式。
卫瑎面上沉沉,看不出喜怒,装作也不知情的样子,似是有些惊讶。
而虞惊霜摸着上面细密的针脚,此刻才终于真正释然。她还有心情冲阴沉着脸的全家人开玩笑:“千金难换的蜀锦,连宫里的娘娘都没有,唯我一人有福气。”
至于卫瑎,她懒得再看一眼,嫌心烦。
不过,到底是皇子,即使受了她的冷脸白眼,卫瑎还能做个体面人,退婚时除了交还婚书,还拉来了数十箱金银珠宝作为赔礼。
虞惊霜坐在院子里看着一抬抬宝贝送进来,只懒洋洋地说不够。
不够。
不够。
还是不够。
她第二次被退婚了,名声也不太好,今后或许不会再成亲了,阵仗弄得大一些又怎么了?
卫瑎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在众人面前一一满足她,礼节做到了极致的完美,仿佛她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子,而他宽和地包容她一切。
虞惊霜说一声不够,他便让人从府中库房再抬一箱过来,直到最后院中已然无处安放,金灿灿的珠宝惹人眼红,皇子府管事低声禀告,称府中已空,真的没有了。
虞惊霜将手抚在最后一箱金子上,笑着问卫瑎这些是他给的赔偿,还是送她再嫁的嫁妆,他才终于变了脸色。
见卫瑎脸上终于不再挂着假笑,面色难看得可怕,她才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将这段旧情放下,转身回屋,闭门谢客。
十五天后,她启程前往大梁,直到如今,再也没有回到过上燕,也再也没有与故人们相见。
……
“故事讲完了,就这样。”
虞惊霜笑眯眯地道:“一个很烂俗无聊的故事,一点儿都不好玩,还没街市上的话本子编的刺激有趣。我真不懂,你们为何就这么好奇,一定要我讲给你们听。”
她伸了个懒腰,感慨:“都快十年了,如果不是前几日他突然给我写信,害得我做了个噩梦,这些事儿我还真快忘了……”
话音刚落,虞惊霜只听到耳边传来好大一声啜泣,她转过眼一瞧,白芨已经两眼含泪了。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条帕子,想给他擦眼泪:“……这是怎么了?我刚才的话有哪一点很可怕?没有吧?!”
白芨虽然一向很胆小,可她方才讲得也就是很平淡的往事啊!
白芨垂着泪,按住了虞惊霜往他脸上擦的帕子,低声难过道:“……我只是为您伤心,他太过分了,害得您孤苦半生。”
啊?
虞惊霜一愣,她摸摸后脑勺,疑惑道:“还好吧?我也并没有很孤苦。”
她有心安慰动不动就觉得她很可怜的白芨,于是掰着指头数起:
“到大梁后,先帝、先皇后、如今的陛下、小杏和你、华昆,以及许多同僚,都对我十分照顾,礼遇有加,除了助陛下夺嫡那几年,剩余日子我都过得称心如意,并不孤苦。”
“更何况,若是当年留在上燕,说不准早已嫁作人妇、磋磨一生。”
“如今在大梁,我也算是体验过天高地阔,现在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只管享福。当年卫瑎的逼迫,又怎么能不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虞惊霜瞧着美人落泪,实在心疼。
她捏着白芨的下巴给他拭泪,放柔声音安慰:“不要胡思乱想了,我自得其乐,哪里用得着你为我难过呢?”
白芨透过朦胧泪眼去看她,顺从地点点头。
小杏姑娘在一旁瞧着两人,心里咀嚼虞惊霜刚才的那些话,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只是有些莫名的难受。
她一向冷心冷情,只爱看看话本子沾点人气儿,但此刻旁观者清,小杏想:如果不是动过真心,又怎么会被几封书信就唤来噩梦?
虞惊霜如今洒脱,早已放下,释然度日,可当初呢?
被诬陷、设计、逼迫,狼狈地离开上燕时。
一行人走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中、只有亘古如一的月色照拂着她时。
穿着厚重的嫁衣、落座在狭小的轿辇里,赶往大梁去迎接自己未知命运时。
自上燕至大梁千里路途,日夜疾行仍需数十日,那些睡不着的每一个夜里——
她会在想什么?
是在想自己从前幻想过的,嫁给心上人的场景吗?
还是上燕那些无知无觉中受了她庇护的亲人?
小杏侧过脸细细去看虞惊霜的脸,这么多年,她已经非常熟悉这张脸上的一颦一笑,虞惊霜一挑眉,她就知道这代表着何种意思。
可直到今天,小杏才恍然察觉,她从未见过虞惊霜为情所伤的模样。
那些难过、忧惧、悲伤、孤独,大概早已留在了当年的千里月色中。她、包括世上任何一人,都只能通过他人口中的往事去了解虞惊霜。
也许这就是白芨哭泣的原因。
不是因为可怜而难过,而是他深深地明白,于眼前的虞惊霜来讲,旁人对她的情爱真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小杏静静地看着虞惊霜为白芨擦眼泪,心中悲戚之余,手指不自觉地慢慢抚摸着腰间的利刃。
她已经按捺不住杀心。
若是有朝一日,能见到那个上燕的卫瑎、以及话本中提及的另两位“前缘”……
她想,她一定要活剐了他们。
虞惊霜如今已不在意了,可她要为其寻一个公道。
……
此时,远在数百里之外。
荒漠黄尘滚滚,两道车辙深深印在尘地。
马车内,阖着眼眸的美人斜倚在榻上。
他有一张苍白的脸,骨相流丽,长发未束,乌发垂下,沿着清瘦的颈侧渐渐消弭在黑氅中,病色难掩姿容绝代。
时至仲春,马车内却仍点着暖炉,如鬼魅一般艳美的人仿佛丝毫察觉不到燥热,只闭目沉思。
马车外,仆从小声禀告:“公子,已到大梁境内了。”
卫瑎缓缓睁开眼,若有所感。
望向大梁京畿的方向,他微微弯了下唇角,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此刻才多了一丝鲜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