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任未婚夫(二)

三人合力将昏迷重伤的人移到了回春堂。

虞惊霜力气从小要比同龄人稍大一些,兰虚渊曾经练武时,她也跟着那师傅学了一段时间,是以看着明显娇弱的妹妹和小郎中,她自告奋勇,一路背着人,累死累活才送他到了地方。

后来听小郎中说,她们离开不久后,就有人前来回春堂接走了那重伤的公子,临走时也没给什么钱,白贴了他几副昂贵的药材。

三人一合计,都觉得恐怕是被骗了,骂了那人好一阵子,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救人只是漫长暑日里,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虞惊霜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

她在庄子里消沉了有一段日子,日日游山玩水,郁结的心情渐渐好转,恰好听闻姨娘病了,她便打算启程回府。

临走时,虞晞却闹着不肯回去。

她心悦诊堂的小郎中,日日缠着人家一同问诊、读医书,竟然真的对医术产生了些兴趣。

心上人和志向都在这里,自然不肯回无聊的京畿去,虞晞哭得厉害,还小病了一场,夫人和父亲心疼她年纪小,便松了口风,答应她留在庄子里。

是以,虞惊霜是独自一人回的京畿,回去后,她便到了相看人的年纪。

青梅竹马的小侍卫不要她了,可日子还得照常过、她还得嫁人。

夫人为她张罗了一些宴事,催着她多与京畿众贵女公子们走动。

那些赴宴的人身份大多贵重,见虞惊霜门户小、又听说了她之前被一个小侍卫退婚的事,时常挤兑嘲笑她,虞惊霜性子虽然洒脱,可也对这些人和言论心烦意乱。

她就是在那样的境遇下与卫瑎相识。

那日是慧妙郡主的生辰宴,夫人带着虞惊霜赴宴,她们身份低微,坐在宴席最末尾的角落。

宴事进行到一半,丝竹声骤停,一个男子被众人围着,闲庭信步地走进来坐到了主位上。

慧妙郡主不仅没有因宴会被打断而生气,反倒局促又兴奋,熟稔地唤男人“五叔”。

男人面如冠玉,骨相流丽,眼尾狭长,笑起来风流肆意,有一张妖孽般漂亮的皮囊。

虞惊霜听见别人悄悄谈论,这是当今圣上的五儿子,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位高权重,贵不可言。

旁人还在小声议论,虞惊霜却已经待得不耐烦,她找了个借口从宴事上逃开,独自一人在园子里转悠,走到湖心桥上时,才倚靠着栏杆歇息。

没出意外,又碰上了那一小撮常爱嘲讽她的贵女们。

往日里虞惊霜都是当听不见,直接无视她们,可偏偏那一天,那些人揪着她生母是个姨娘的事说个不停。

虞惊霜脾气好,性子洒脱,却也不是能受欺负的,她冷眼回嘴了几句,刚要激得为首那人扬起巴掌——

卫瑎不知何时来了,笑眯眯地打断了众人动作。他站在虞惊霜身后,是一副要为她撑腰的姿态,那些贵女本就心虚,见此情景便悻悻退下了。

虞惊霜本来打算先骂她们一顿,激得对面先动手后,再趁混乱松松筋骨、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卫瑎这么一打岔,硬生生搅乱了她的打算。

等所有人都散去了,卫瑎盯着虞惊霜脸上狐疑提防的神情看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点头:“对了,就是这个表情,我记得你。”

她莫名其妙,下一刻就听到对面人言简意赅:“玉佩还给我。”

玉佩。

这真是一个特殊的信物。

虞惊霜立刻就明白过来,原来眼前人正是那天浑身脏污、面容模糊的男人。

震惊之下,她脱口而出:“重金酬谢?”

男人愣了一下,握着扇柄低声笑了起来,投来的目光里含了一丝寻味。

莫名其妙,看她的眼神这么奇怪做什么?

虞惊霜面不改色,却在心里默默腹诽。

她并没有随身将玉佩带着,于是礼貌禀明了缘由,本来想说寻个时机送到皇子府,可卫瑎却提议他亲自去取。

这一趟同行,直接让风言风语在上燕京畿传开了。

卫瑎不仅帮她解围,还亲自送她回府,虞惊霜自己知道没什么,落在他人眼中却又不一样了。

她解释了几次,也没人相信,而卫瑎仿佛从那之后就对她亲近起来。

他常来虞府走动,却从不逾距,想邀虞惊霜出去时,拜贴和礼节都做到不落人口舌。

虞惊霜见过他对着其他人施号命令,上位者的威严不容忽视,随意一指,人头便轻易落地。

她心思细,但从未受到卫瑎身份带来的压迫,能让她感受到的,只有细枝末节的关照和明晃晃的偏爱。

整整两年,卫瑎眼中的情意不似作假。

他本性散漫、放荡不羁,却能抑住性子伏低做小、举止发乎情止于礼。

虞惊霜当时涉世未深,并不明白人心深不可测,也并不知道,他对她的所有情意和誓言,其实都建立在当初那份救命恩情上。

如果她能提前明白,断然不会让自己心动。

可是她并不能透过卫瑎完美的假面,窥破他那浅薄、易碎的情意。

所以她难以免俗,就此心动,错付真心。

……

三言两语将往事始末讲完,虞惊霜口干舌燥。

实际上,这么多年岁过去,她后来经历的事情太多、磨难也不少,时隔多年去回想,很多细节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只是忆起当时年少,一点儿少女情思就够她忧愁半天的,真是令人怀念那样悠闲无聊的日子。

从回忆中脱身,再看画舫另三人,她被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了?”

华昆双眉紧蹙,神色复杂。

白芨也哀怨地望着她,他道:“惊霜姐姐,原来你……从很久前就喜欢救人啊。”

从前他俩只知道虞惊霜的竹马未婚夫是被她捡回来的,没想到,连第二个未婚夫,也是她救过的人。

如此看来,当初虞惊霜对他们施以援手,根本就不是因为他俩有什么特殊,而是因为,她这个人就是喜欢美救英雄!

华昆难得不与白芨呛声,而是幽幽补充道:“我们俩都是替身呢……实际上,在虞姐姐眼里是谁都可以吧?只要是落入惨境、身世悲惨的可怜人,都能让她心疼!”

对上两人控诉的眼神,虞惊霜尴尬地搓搓手,她在心里悄悄嘀咕: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那也不是她的错啊!

她从小就这样,对世间万物都怀有一种朴素的感情,只要是身世凄惨,不论是人还是飞禽走兽,她都可怜他们,想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罢了。

华昆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这一层意思,差点儿被气笑。

他心里闷闷的,不明的酸胀情绪充盈心间,烦闷得连茶水都不想喝了,兀自转过身去,望着湖水发呆。

……

十岁的华昆,是个嚣张跋扈、骄横自大的京畿小霸王。

他的父亲是功勋赫赫的长宁侯,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宜姝郡主。两人的结合当年就是一段佳话,时至今日都恩爱非常、人人称羡。本来,夫妻二人只打算养育一儿一女,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没想到,当长子已到了快成家的年纪,郡主却又有了身孕。

于是,当华昆出生后,老父老母把这个小儿子当眼珠子似得疼爱,长兄和姐姐更是处处宠着他、让着他,直把他宠成了混世魔王,人人闻之变色。

那一年,废太子明衡重立,先帝病危,李贵妃联和母家,拥兵自立,企图扶持二皇子谋反登基。

京畿世家人人自危,长宁侯府也闭门谢客,禁止任何人出入。

华昆那天犯浑,与父亲大吵一架,一怒之下就躲过家仆,偷偷溜出了府,打算去找在京畿郊外驻扎的大哥。

没想到,那一日正值叛军入城、大肆屠戮。长街被血色染尽,哭嚎、求饶、呐喊声混杂在一起,惨绝人寰。华昆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浑身穿金戴银,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叛军良莠不齐,不乏有山匪出身、泯灭人性的贼人,他们将华昆捉住,先是扒掉了他身上所有的金银,然后又将他与其他人关起来,打算一并杀掉。

第一次见到虞惊霜时,他刚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起被虏来的那个少年,因为叛军首领心情不好,就被拴在马后,从长街这头拖到那头,活生生磨掉了半个身子,地上都是肉泥和白骨碴子。

那个小头目仍不解气,带着恶意的眼神又落在了他身上。华昆还记得,自己当时已经惊恐地说不出一句话,瑟瑟发抖的样子逗得那群恶人哈哈大笑。

他们笑得正肆无忌惮时,一道寒芒闪过!

已抓住他胳膊的那只肥腻大手一紧,为首那人脸上笑意一滞——

紧接着,他的头颅就高高抛起,如同一只破烂的蹴鞠,以滑稽的姿态混着血柱喷溅!

血淋了华昆一身,他懵了半晌,才费力睁开眼睛——透过粘稠厚重的血雾,他看见了骑着高头大马的一道身影,她纤细却有力,一柄银刀生风,将叛军尽数斩于马下!

他楞楞地站着,那道身影回头——

水弯眉、圆杏眼,黑得如沁了墨般的眸子。

虞惊霜策马到他面前,翻身一跃而下,惊讶挑眉:“哪里来的小孩子?”

她蹲下身,看着眼前孩子一脸的血、空白的表情,心疼极了。

撩起披风,虞惊霜给他胡乱把脸上的血擦了,又一把拎起他放到马背上,翻身上马,用一只胳膊牢牢箍住他,策马踏过叛军尸首,离开了那处。

时隔数年,直到现在,华昆都记得,当他蜷缩在虞惊霜怀里时,她有力可靠的臂膀是如何透过薄薄的衣衫,给了他安慰与倚靠。

虞惊霜带着他到了军卫驻扎的地方,才将他从马背上放下,临走时,华昆下意识抓住了她披风的一角。

一旁接应的军士连忙阻拦,却被虞惊霜拦住了,她坐在马背上,垂下眼眸来看他,温和地问:

“怎么了?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在这里安心等父母过来。”

她以为他是害怕,没想到华昆只是盯着她的眼睛,小声问:“……还能再见到您吗?您叫什么名字?”

虞惊霜笑了,她的脸上还沾着汗珠和血迹,但笑得很温柔爽朗:“再见与否,谁说得准呢,不必去记我的名字,没有负担的活下去就很好了。”

她认真而严肃地叮嘱他:“待在此处不要乱跑,若是你父母没有来,就等着我来接你。”

急令一道接一道传来,虞惊霜很快就不得不离开,华昆站在原地,看她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将其记在了脑海里。

“本以为那样的境遇下,你必死无疑了,没想到你真是福大命大,竟然能遇到虞惊霜。”

事后,来接他的大哥抱着他感慨:“你小子被她救了一命,我们家又欠了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