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个很大的路口,温颂和麦烁在两段人行横道中间的行人等待区相遇。
立交桥上的路灯光打在地面上一簇一簇,是飞蚊们的斑马线,可惜它们并不遵守交通规则。
麦烁路过了它们,他的脸在朝着温颂走来的时候忽明忽暗,幸好在她面前停下的时候是明亮的。
昨天见面的时候他沉浸在烟粉色的晚霞里,今夜是路灯的昏黄。
他永远都生机勃勃,像是麦田里昂扬的、饱满的麦穗。
麦烁神情严肃,并不因为他们曾有一面之缘而缓和稍稍。
“女士,你和你的同伴刚才都闯了红灯。按交通法规规定,需要处罚款人民币四十元。麻烦你把你的身份证报给我。”
“温颂。”她坚持着,不是什么“女士”。
并且,“他是他,我是我。”
他从他那小小的仪器上抬起头,好像才从她那张半明半灭的脸上找到了一点熟悉的痕迹,“是你?”
一个问题,旋即跟着另一个问题,“你喝了酒?”
“喝酒不违法吧?”温颂歪着头看他,“我今晚又没有开车。”
麦烁很快低下头去,重复了一遍他最开始的要求。
“请你把你的身份证报给我,你刚刚闯了红灯。”去掉了称谓,变成了简单的第二人称。
地面上第三道影子的主人终于开了口,语气冰冷地报出了一串数字。
麦烁在他的仪器上比对过,留给祁照一张白色的罚单,旋即又吹响了哨子,走回到了立交桥下的阴影里。
夜风骤起,穿过她的四肢百骸,长发被吹起来,有片刻挡住了她的目光。
她觉得麦烁于她而言就像是这一阵风,吹过了,感受过了就足够了。
但不妨碍她持续性地觉得他很有意思。
温颂又望了麦烁一眼,随手取过来夹在祁照指尖的那张罚单把违章处理好了。“那二十块钱请你一并交给Ruby。”
会计师通常对自己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很敏感。
温颂不在乎祁照是不是还要跟着她,等到人行横道对面的指示灯再一次变绿,她朝着灯光更为绚丽的那条道路走去。
他们一同走在立交桥的阴影里,黑暗仿佛能激发祁照的某种特性,他不再满足于跟在温颂身后做一个影子,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他是谁?”
若占有欲有形的话,她此刻应该被一条粗壮的锁链紧紧地束缚着,动弹不得。
“不知道。”温颂干脆利落地回答他。
她也不过只知道麦烁的名字和他的工作而已,怎能用来回答这个庞大的问题?
“不知道也值得你不要命地闯一个红灯,就为了得到他的注意?你不是有未婚夫吗?”
在城市的灯光里通常是感受不到月光的,祁照的语气满是嘲讽,愤怒也该是火热的,可她分明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一点一点,缠绕着爬上了她的心。
她好像还是很在意祁照。
可她刚才只不过是想要和麦烁打个招呼,没有他说的那么不堪。
“一点搭讪的花招而已,你不是最懂了吗?只要还没有结婚,我就有选择权。”
温颂不想让他们之间的氛围变成情侣之间的吃醋争吵。
“祁总跟在我身后闯了红灯又有什么目的呢?总不会是忽而活腻了,想要试一试死去的滋味。”
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过往数年对于他那个再明显不过的谎言,她的愤怒都已经在昨天的那一个耳光里,此时这句话嘲讽地不好,他恐怕以为她仍然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谁都不想递出把柄让对方击败自己,却又害怕着自己脱口而出能一举击败对方的事。
这样就不好玩了。
祁照的脚步慢了一刻,旋即重又追上来,像昨天一样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温颂在这时候悲哀的发现他所有的反应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即便他们已经隔开了七年。
唯一有区别的,只是他在夏夜里不受控制地轻轻“嘶”了一声,是因为昨天她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
她也慢下了脚步,直到完全停下来。
温颂抬起了自己的手,他的手当然也是。他过分苍白的手上此刻缠着厚厚的绷带,窥探不到下面伤口的情况。
“疼吗?”她的手心向上,托着他的。
即便他的手因为伤口而微微曲着,仍然比她的手大上一圈。
她曾经牵着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走过伦敦的大街小巷,在LU的校园里漫步,在毕业舞会上起舞,也在无数个日不落帝国的黑夜里枕着它入眠。
她忽然很想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告诉她那个谎言背后故事的机会。
哪怕背后也是谎言。
她不会拆穿的,她一点也不聪明,他知道的。
“不疼。”
可惜是他先开了口,“没有你从前用在这里留下的伤口疼。你总知道应该咬哪里我才最痛。”
她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那些欢愉、痛楚、沐浴在汗水里的粘腻,亲吻、抓心挠肺的痒、攀上浪潮又回落,一下子都回到她脑海里。
时过境迁再回想起 ,这些情绪与感受在她心里汇聚成无可抑制的热,一点一滴浮现在她面颊上。
“既然不疼的话,也用不上什么绷带了。”
温颂于是粗暴地上手想要解开他的绷带,那上面打的是死结,她奋力地想要将它拆开,不论此刻祁照究竟是何等样表情。
原本就不宽的纱布在她手中变成纤细的绳,磨砺着她的手心,她越是用力,手心里的疼痛感也就越是剧烈,但是她毫不在意。
绷带被撕开的时候,她的手心也同样地被划开了一道伤口,白色的绷带散于夜风中,染上了艳红的血色。
祁照始终不发一言,看着温颂将他手上的绷带一圈一圈地解开。
解到最后的时候伤口渗出的液体和药水将纱布牢牢地粘在了他手上,温颂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点绷带也扯开了。
“嘶。”
祁照终于不可避免地又发出了一点声音,温颂凝视着他再一次狼藉一片,鲜血直流的伤口。
“现在疼么?”
她抬起眼,一滴雨水恰好落在她右眼皮上,睫毛阻挡不住洪水,她眼中的世界模糊了一半,这种模糊很快蔓延到左边,连带着祁照也变成了一团光影。
他就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即便再痛也没有想要躲。
“没有你的心疼。”
温颂一滴眼泪落下去,眼前的祁照慢慢地清晰起来,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这世上唯有一片海不会在夜晚的时候变成黑色,是祁照的眼睛。那些冷漠都瓦解在她的泪水里,他的眼眶微红,他比她还要不在意他的伤口。
祁照的手还在流着血,他却用双手捧起了她的脸。
她的心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手术,身体里那些神经从麻醉中苏醒,每一个细胞都释放出信号,让她剧烈地疼痛起来。
“Scarlet, close your eyes.”
他微微地低下了头,声音低沉地像安魂曲,又郑重地犹如神谕。
温颂身体里的那些细胞奇异地都不再叫嚣了,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地面上祁照的影子被雨水打湿,渐渐地和她重叠到了一起,她被他久违的气息包围,像一只被困在大雨里不住战栗的雀鸟。
这是一个绵长的吻,浓烈的酒气在她唇齿间乱撞,不知道原本应当是属于谁的。
但,最后他们应该都醉了。
雨越下越大了,祁照的手扶在温颂腰上,没有打算放开她一刻,慢慢地指引着她走到了不会被雨淋湿的大桥之下。
水泥浇筑而成的桥墩上爬满了地锦,温颂缓慢而不停地后退着,直到她的背紧紧地靠在上面。
没有被衣物包裹的肌肤感受着它们带来的微微凉意,她的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穿过他的西装外套,隔着棉质的衬衫触碰着他的脊背。
温颂感觉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立交桥上有汽车飞驰而过,她不知怎地就清醒了过来,阻止了他进一步的亲吻。
祁照停了下来,他们的额头仍然紧紧地贴在一起,四目相对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这样亲密的距离。
他的手滑落到她修长的脖颈上,轻轻按着她最为凸起的那一节骨头。
她想起来他们一起在Convent Garden生活的时候,常常假装陌生人和彼此调情。
他喜欢把他的手落在她的这一节骨头上,一面用纤长的手指演奏,一面轻哼着《吉赛尔》的曲调。
他会问她,“Are you a ballet dancer?”
(你是一个芭蕾舞者吗?)
“I am a bad Giselle.”
(我是一个坏的吉赛尔。)
她总是这样回答他。
如果有人欺骗她,拿走她的爱却又随意丢弃,她不会像吉赛尔一样选择原谅,会在他路过她坟墓的时候和他共舞一曲,而后将他留下。
这个夜晚应该结束了,温颂退无可退,她轻轻推了推祁照的肩头,让他主动地退开了几步。
“这个吻什么都不能代表。”
这个吻只是过度创伤之后的自我修复。
她颂了耸肩,“不用再调查我了,就算你现在能背得出我的身份证号,在当年你也仍然连我的中文名都不知道。”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大雨已经停下来,她快步从阴影之中重新走到光明里,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要和致信合作,至少不要和他郝洪哲合作。”
温颂停下脚步,迅速地回过身去。
立交桥上的路灯仍然映照在地面上,祁照恰好站在两道光芒中间的阴影里。他在方才的片刻之间收敛起了那些外露的情绪,又恢复成一尊无悲无喜的大理石雕塑。
她错觉这里仍然是伦敦街头,他们在争吵之后会各自回到Convent Garden的公寓里去,所以她大可以放心地丢下一句在当时她认为是最狠的话。
“我不喜欢预言,更不喜欢所谓的忠告。”
作者有话要说:芭蕾舞剧《吉赛尔》剧情(来源百科):
第一幕:莱茵河地区
美丽、单纯的农村姑娘吉赛尔和母亲住在一个山村。看林人希来里昂一心追求吉赛尔,但吉赛尔并不喜欢他。
阿尔伯特伯爵化名劳伊斯,扮成农民模样又来村里游玩。吉赛尔爱上了他。
柯特兰公爵带着女儿巴季尔德和家人们来山谷打猎,路过吉家,受到吉赛尔的热情接待。为了答谢吉赛尔,巴季尔德赠给了她一副珍贵的项链。
为了阻止吉、阿相爱,希来里昂从小屋里搜出阿尔伯特的剑和号角,证明阿原是贵族,企图说服吉赛尔不要受骗,吉赛尔却向大家宣布她已爱上了阿尔伯特。但巴季尔德出示订婚戒指,告诉吉赛尔她早已同阿尔伯特订婚了。意外的打击使吉赛尔神魂癫倒,她扔掉了巴季尔德送给她的项链,悲愤地离开了人间。
第二幕:寂静的林中
林中墓地,冷月凄风。一群生前被负心的未婚夫遗弃的薄命女魂(传说中的维丽丝Willis 幽灵)在四处寻觅复仇的机会。她们曾多次围住走近森林的男青年,强迫他们跳舞,一直跳到力竭而亡。今夜希来里昂来到墓地即被以米尔达为首的维丽幽灵们围住,惩罚至死。
无比痛悔的阿尔伯特也来到吉赛尔墓前倾诉心曲,幽灵们又欲置之于死地,由于善良的吉赛尔全力相护,才得以幸免。
黎明的钟声响了,吉赛尔和幽灵们消逝了。阿尔伯特心里无限悲伤,从此,他永远失去了一个少女纯洁、坚贞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