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绯纱江休假。
在清晨乳白的阳光中,晃二追求着身体上的愉悦。每到新的一天,绯纱江就会被带进一个比前一天更加美丽的深深境地。身体快要融化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呢?想着这个问题,有时候绯纱江便不让晃二看清自己的身体。
这天早上也同往常一样,强烈的欢喜散布全身。
“你就那么热啊?”晃二满足地靠在绯纱江身边,问道。
绯纱江喉咙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与妆子一起时,并没有热成现在这样,“因为是你……”
绯纱江觉得自己很幸福。
晃二拿来一个Dubonnet酒的酒瓶,里面装的是麦茶。他倒了一杯,递给绯纱江。绯纱江半坐在床上,她觉得让晃二看到自己大汗淋漓的身体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背对着晃二,喝起来。
晃二开着炽天使把绯纱江送到了新指的公交车站。绯纱江进城买完东西,按约定的时间来到公交车站,等着晃二来接她回去。
可是绯纱江左等右等,就是没见到晃二的影子。他应该是去办理卖地的最后几项手续了。
“偶尔我也想见见现金是什么样子啊!”
晃二的要求十分孩子气。金海却笑着同意了。
晃二以前从不迟到。站在人迹寥寥的公交车站,绯纱江有些不安。
晃二晚来了三十分钟。他看起来很开心,连忙打开仪表盘下的隔板,让绯纱江看藏在里面的一捆捆现金。问他为什么会迟到,他却天真地反问道:“如果,我去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你怎么办?”
晃二不像是说谎。绯纱江在车座位上发现了一根长头发。而这辆车以前从来都没有载过哪个长头发的人。
“我,很臭吗?”
突然,晃二又问了一个问题。
“干吗这么问?奇怪。”
难道那名年轻的女子,说晃二很臭?绯纱江想起了妆子的口头禅。
——男人都很臭,讨厌死了!
绯纱江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听晃二的语气,他遇到的不是本地的女孩子。长头发,还说晃二很臭?一定是妆子!
妆子是不是还在家里等着他们呢?绯纱江并不想让晃二知道她与妆子的关系。
到家之后,晃二急急忙忙地下了车,并没有看到女子的身影。不过,走廊上摆着果汁瓶子和杯子,应该就是她喝过的。
晃二从杯子下面抽出一张纸,眉头皱了一皱,马上将纸片揉成一团扔掉了。绯纱江对纸上写的内容十分好奇。
到家后不久,晃二走向写字台,他要做好明天去东京的准备工作。晃二准备在东京郊外建一座汽车修理工厂。绯纱江没有反对。虽然现在的工作对绯纱江来说也很有诱惑力,但她更想和晃二一起共度人生,她相信跟晃二在一起自己会更加幸福。
晃二一门心思埋在了准备工作中。于是绯纱江捡起他扔掉的纸团,偷偷地摊开来看。
再见了N
没错。N是尼莉莎的首字母。到现在妆子还称自己为尼莉莎,意思是她还在坚持不让绯纱江丢弃鲍西娅的身份。
必须见妆子一面。见到她,跟她好好谈谈。必须要把妆子从幻想中拉出来了。
绯纱江还留着当初与妆子交换的信物。她要把这东西还给妆子,让妆子做回胸怀自然之爱的女性。
吃完饭,绯纱江拿出一个描金的盒子。晃二好像看见了,不过他还是沉浸在自己手上的事情当中。
“我去一下事务所。”
说完,绯纱江便出门了。
其实她并不是去事务所。她猜想妆子可能会在村里唯一一家旅宿里,她要去那里找妆子。
走到供工程运输车辆行驶的那条大路上时,绯纱江遇到了帕宗。她本来想向他打听一下妆子的线索,又想到问他也是徒劳,于是便放弃了。
绯纱江发现,耳成神社的鸟居下掉落了一张全新的卫生纸,纸上画着簇簇花团。
看见这张纸,绯纱江有一丝预感。她穿过鸟居,登上陡峭的石阶。
神社里面人迹罕至。绯纱江想起这里还有一座里殿。于是她连忙穿过神殿旁边一座快要腐朽的鸟居。
眼前马上出现一片倾斜的乱石堆。她攀着铁链,小心翼翼地登上岩石。这些岩石都被毒辣的太阳晒过,有些烫,但她并不在意。
登到岩石顶部的时候,她看见一身白衣朝自己扑过来。
“妆子!”
妆子坐在重吉岩顶上的神殿基石上,正拿着一个杯子喝水。当她放下杯子回头一看时,惊得站了起来。
“鲍西娅……”
妆子伸出手,她的手很烫。绯纱江握住她的手,爬上了最后一块岩石。
妆子穿着白衬衫、白裙子和白鞋子。白得耀眼。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都准备就这样离开这里了。狮子吼峡有棵大树,我在上面刻上了我们两人名字的首字母。只是想留个纪念。可是,太好了,我见到你了……”
妆子的眼中满是泪水。绯纱江握住妆子的手,并排坐在了她的身边。
对岸的山上一片浓绿色。阳光很毒,风很大。
“妆子——”
话刚说出口,绯纱江便接不下去了。她本以为妆子会说:“不要叫我妆子。”但是很意外,她居然非常平静地对绯纱江说:“——听说你结婚了。恭喜。”
这不像平时的妆子。绯纱江突然怜悯起妆子来。
“你见过我丈夫了吧?”
“只是一个偶然。开始我并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丈夫。不过,我看到他的钥匙链上有蝴蝶。那是你送的吧?”
“是的。家里还挂着我的衣服,你也看到了吧?”
“我看到了你喜欢的Dubonnet的酒瓶。”
“这么热的天,你还来这里?”
“我又不是专门来看你的。我是要去田泽湖,顺便来这里转转。我还没跟你道贺。”
绯纱江觉得妆子变得这么顺从还真是一个奇迹。同时她也受到了深深的感动。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妆子,这个东西,我不能再继续拿着了。”
绯纱江取出描金的小盒子。
妆子怔怔地望着盒子好一会儿,终于可爱地点了点头,接过盒子。
“对了,鲍西娅。我也要物归原主。”
妆子取出了红色钢笔。绯纱江想让她留着,但妆子说不还回去心里不舒服,硬是把钢笔塞到了绯纱江手中。
“以后,我们就像最初一样相处吧。妆子,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完全康复了。”
妆子站起身,环顾周围的景色。
“狮子吼峡真是一个好地方。我好羡慕你,能在这里工作、结婚、颐养天年。哎,鲍西娅,那座山叫什么?”
绯纱江也站起来,一一告诉妆子这些山川的名字。这确实是绯纱江最初见到的妆子。毫无顾忌地笑,滔滔不绝地讲。只是,讲了一会儿话之后,她显得有些疲倦。妆子坐下来,把纸杯递给了绯纱江。
“恭喜你结婚。我们干杯吧。虽然有些遗憾,这里没有Dubonnet。”
妆子拿起果汁瓶子,往绯纱江手中的纸杯里倒了一半,然后拿着瓶子说道:“杯子只有一个,虽然样子有些难看,我就直接对着瓶子喝吧。”
瓶与杯碰了碰,妆子道了一声“恭喜!”便先喝为敬了。绯纱江笑着喝下了杯子里的果汁。
“那个时候的我,真是个大傻瓜。”
妆子把空瓶子扔得远远的。瓶子落到谷底,只听得见微微一声响动。
妆子接着说道:“不过,到现在我也还是很傻。”
“唉,鲍西娅,你幸福吗?”
“幸福啊。”
“我也是。”
妆子开心地笑着。
“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鲍西娅,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你说你要来狮子吼峡,我当时很生气。那种心情,到现在也没有变。可是,你居然还结婚了。我的鲍西娅被玷污了,成为了一个肮脏的女人。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整个世界都变了。可能你不知道,这是真的。我好多天都睡不着,我对着狮子吼峡的方向一直骂,我把你的照片全都剪碎,我把你写给我的那些肮脏的信全部烧掉……”
绯纱江背后一凉。
“妆子……”
“我是尼莉莎!”妆子大喊道。她盯着绯纱江说:“你背叛了尼莉莎。后来我既不去学校,也不去医院。所以,我的病一点儿都没好。终于,我下定决心。我现在很幸福。因为我可以和鲍西娅在一起了。”
说完,妆子以惊人的力量抱紧绯纱江,吻上了她的唇。妆子的唇像火一般滚烫。
“喂,鲍西娅。我是不会放手的。你就是吼我,你也不能离开我。这个东西,还是属于你的。”
妆子执意把描金的小盒子递给绯纱江。
“你,现在怎么还没想明白……”
“当然了,鲍西娅。你永远都是我的。你是逃不掉的……我现在有点难受,但是我很高兴。鲍西娅,你也是一样吧?”
听到妆子的话,绯纱江这才意识到,从刚才开始胸口就堵得慌。
“看吧,鲍西娅也一样呢。刚才我们喝的果汁里有毒。鲍西娅会和我一起死。”
“妆子,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我才不信鲍西娅结婚了呢。我说去田泽湖,那是骗你的。我就是专门来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结婚了。而当我得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就明白了,我只能这么做了。其实,我是想最后见你一面再死。你很小心,你一定不愿意丢掉现在的幸福。我担心你看到我的表情之后,就会猜到我要做什么。所以,我原本打算在这里看着风景,独自死去。没想到,受神明指引,鲍西娅居然找我来了。见到你,真好。我们能一起死去,多么幸福啊!唉,鲍西娅,你看看我的衣服。我从走出家门的时候就做好准备了。我要穿着白色的衣服离开这个世界。鲍西娅,说你爱我。我们两个人一起死……”
妆子激动地抓住绯纱江的胳膊,把她往悬崖边上拉。绯纱江想挣脱,可是全身麻痹,使不出力来。
不过,最先失去力量的却是妆子。
“鲍西娅!我不行了。你快来陪我!”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妆子便跌下了山谷。
绯纱江的胸口更难受了。她无法救妆子,沿着铁链,走下了重吉岩。
她想起神殿后面有一汪清泉,于是爬到清泉旁喝了一口。
还好她刚吃过饭。如果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她的下场大概就和妆子一样了。当绯纱江把胃里的东西全部都吐出来之后,便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太阳都快要下山了。
自己还活着,妆子却死了。失去妆子的痛苦比活着的喜悦更强烈。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又喝了点水,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能站起来行走了。
绯纱江回到家,发现晃二不在,门就那么敞着,炽天使也不见了。大概是急着出门的。
直到很晚,晃二也没有回来。
绯纱江在家中四下张望,无意间看到了Dubonnet的瓶子。
——我看到了你喜欢的Dubonnet的酒瓶。
昏昏沉沉的脑海中,响起妆子的这句话。
绯纱江拿过酒瓶,拔掉瓶栓,将酒瓶里的液体倒了一点在手心里,舔了一下。谁知刚一入口她便吐了出来,赶紧跑去漱口,剩下的液体也用水冲掉了。
酒瓶里有毒。
是妆子干的。妆子说过。
——其实,我是想最后见你一面再死……我担心你看到我的表情之后,就会猜到我要做什么……
所以,妆子没有来找绯纱江,她在Dubonnet的酒瓶里下了毒。她有意让绯纱江陪着她殉情。
晃二肯定是跟妆子说了,他不喝酒。这个家里喝酒的,就只有绯纱江一人。可是,这个酒瓶里装的其实是麦茶。
晃二喝了这瓶里的毒药!
绯纱江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晃二的尸体在第二天被人发现了。
火辣辣的阳光无情照着大地,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如同怪鸟的鸣叫。绯纱江浑浑噩噩被带到了千字川的尸体发现现场。
晃二躺在担架上。脸色深紫,肿胀变形,他现在是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绯纱江捧住脸,痛哭起来。
晃二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死了。全都是自己的错!
自己才是该死的那个人。可是为什么,死的却是晃二!
“是你的丈夫吗?”
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官站在旁边问绯纱江。他长着一张与身材同样粗犷的面容,不过眼神十分温柔,温柔得令绯纱江想要扑进他的怀抱。
晃二的担架刚一被抬走,绯纱江顿时双腿瘫软,站不稳了。那名警官好像看出来了这一点,将自己的手帕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让她坐下。
绯纱江茫然地听着警官的提问,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如实说了。他对晃二与妆子的相遇很感兴趣。
于是绯纱江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交给了他,正是妆子留下的那张。当他接过纸片正在思考的时候,又有一名年轻警官走了过来。
“我们沿着千字川附近都检查了一遍。目前没有发现其他的证物。”
听完他的报告,身边另一位警官发出了几道命令。
这时,绯纱江的思维突然清醒起来。
——妆子的尸体还没有被人发现。
如果被发现了,那么警官首先应该会问关于妆子的问题。
妆子是从重吉岩顶上跳下来的,而重吉岩在晃二的死亡地点上游,距离很远。重吉岩下面有一片深潭,如果她被水冲下来的话,不可能不被发现。妆子一定是沉在深潭底部了。
“——你认识这个叫N的女人吗?”大块头的警察又问起来。
绯纱江没有回答。面对身边另一个神似自己父亲的人,她说不出口。还是整理整理思绪,找机会单独同大块头警官讲述她与妆子两人的关系吧。
绯纱江这么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