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绯纱江如约从工地现场的宿舍来到了晃二的家。
晃二也很早就醒了。天空恢复了湛蓝。他打开紧闭了好久的窗户和门,整理房间。
绯纱江穿着梨色的连衣裙,系一条橘色的围巾,站在炽天使的前面。白色的车身,与沐浴着朝阳的绯纱江组成了一幅画。绯纱江只是画了一点儿淡妆,表情却熠熠生辉,就像是站在聚光灯下一样。
“你真美。”
晃二有些感动,他知道绯纱江是为他才化妆的。
“我也是有女人味的。”
绯纱江转身,让晃二看她身上的衣服。
“这是我带来这里的最好看的衣服了。可还是被人笑话。”
“你跟别人讲了我的事了?”
绯纱江笑笑,没有回答。
“昨晚,我做梦了。”晃二说。
昨晚绯纱江离开之后,晃二突然有些怅然若失。他被强烈的寂寞所侵袭,怎么都睡不着。
“什么样的梦?跟我讲讲。”
晃二拉过绯纱江,用吻代替了回答。
“昨晚,我一直在想你。”
“我也是,想你。”
“我们去把一个人寂寞的时间好好补偿一下。”
沉浸在初夏的朝阳里,绯纱江的身影鲜艳夺目。在这明亮的光彩之下,昨天的情感又涌现出来。品味过浓厚的甘醇,缠绵之后,晃二依旧舍不得放开绯纱江。
“不管什么祭典不祭典的了,我要跟你待在一起。”晃二对绯纱江告白。
“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可是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你在祭典上还有任务吧?不会迟到吗?”
绯纱江支起上半身。由于受到爱抚,乳房潮红。晃二喜欢起这种微微隆起的样子。
“从前,在祭典前几天神社要关闭。村里的人都要斋戒修行,净身慎心。”
“那我们不是破戒了?可能会受到惩罚的。”
“如果是和你一起,我不怕惩罚。”
晃二向绯纱江的身体靠过去,但绯纱江挠了挠晃二的胳膊,下了床,开始穿衣服。
“吃多了美食,食物会减少,人也容易饿。同样,这个做多了对身体也不好……”
“谁说的?”
“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里面的台词。”
如歌声般婉转,晃二又发现了绯纱江新的一面。昨晚也是,她利用现有的食材,做出了精美的晚餐。
虽然喜欢测绘师这种男性化的工作,但她做饭的手艺真是相当不错。
“你在祭典上是做什么的?”
“我扮演角仙人。”
“角仙人?”
“是的。就是要顶着鹿头,一直坚持到祭典结束。”
绯纱江觉得很有意思,不过晃二最初对祭典是不太热心的。本来他就很多年没有参加过祭典了,回到千字村,听到祭典的事情时,根本没有兴趣。
插秧节时,深泽源吉极力推荐晃二扮演角仙人。他是想让长期远离家乡的晃二心中常怀家乡意识,加强对生养之地的热爱。晃二觉得麻烦,但到底同意了。跟着音乐跳舞又不是什么难事——基本的动作,小时候看到过,现在还记得。练习个两三遍,晃二就学会了鹿之舞。而源吉在插秧节的时候,应该是担任“太夫”的。
“本来,上面让我们不要去参观祭典的。”绯纱江穿好衣服,对晃二说道。
“不过,作为我的妻子,就可以去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来了。”
耳成神社只有些淡淡的祭典气氛。神殿左右燃着篝火,挂在檐上的稻草绳是崭新的。平时一直关着的神殿正门,现在开着。双层的彩车里,有几个小孩子在吵闹,不规则地敲着大鼓。晃二在鸟居旁发现了帕宗的身影。
绯纱江在村民中非常引人注目。晃二很自豪。金海芳男走了过来,眼睛瞪得老大,向晃二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大南建设的测绘师。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这样啊。既然要结婚,那就赶紧入籍啊。”金海芳男提醒道,“纳税的时候,需要抚养的家人增多,而且……”
“我知道的。比起那个,我最近想买照相机了。”
“那个,也是。”金海瞥了绯纱江一眼,说道。
埴田荣吉看到晃二,抖着脸上的瘤子跑过来,催促道:“你迟到了!快去换衣服!”
荣吉在浴衣外罩着一件古旧的紫黑色带有花纹的短外褂。
晃二让绯纱江在院子里逛逛,自己走进神殿换衣服去了。双腿的裙裤用绳子绑紧,披上披风。鹿头上满是灰尘和长久积攒下来的汗臭味,晃二决定临上场前再戴。阿供马上就要开始沐浴净身了。
深泽源吉死了,太夫的角色就交给村长犬石六藏来担任。以前,太夫一直是源吉和六藏轮流担当。犬石头戴一顶起了毛边的立乌帽子,身穿草色素袍,手持一支大币束,表情极其严肃。
沐浴净身的仪式是在神殿后面进行的。
神殿的后院被岩石包围,岩石间落下涓涓细流,细流汇聚在一个石瓢里。石瓢周围栽有青竹,还围上了稻草绳。穿着礼服的祖神后代总代表们站在旁边。
这次的阿供是深泽源吉的未亡人。阿金穿着全白的单衣,拿着一根长长的被白布包裹着的东西。稻草绳内放着一个陶钵,里面正烧着什么东西。
犬石开始念祝词了。没有调子,节奏奇妙。瘦瘦的身材,一张宽大的脸,发出的声音也不好听。祝词的意思当然也没人听得懂。
阿金把手中的东西放入火中。火光迅速舔舐着包裹中的东西,貌似是一支笔。
“是源吉老爷子的笔。”有人轻声说。
握着这支笔,源吉写过无数的反对文章、檄文和声明。
烧罢,阿金跪在地上磕头,祖神后代总代表的一人用桶汲来清水。水桶递到了阿金手中,阿金舀了几杯水从头浇到自己身上。看着个子矮小且上了年纪的阿金这样做,人们有些于心不忍。薄薄的单衣贴在肌肤上,毫无弹性的乳头透了出来。沐浴净身的仪式就此告一段落。
接着,阿金就换上了阿供的衣服。脸部涂得粉白,退了色的淡红窄袖和服上,罩着一件带有秋草图案的白色罩衣。穿戴完毕,阿供来到神殿中央坐下,接受犬石的除魔仪式。
晃二看着这古老的仪式,感觉阴森森的。整个过程没有什么朝气,参观的人们也没有什么感动。神殿阴暗,脸部涂得粉白的阿供看起来跟丑八怪没什么两样。阿金自己肯定也不愿意化妆成这样让大家看见。晃二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多年来就都没人对阿供祭典提出过疑问?
除魔仪式完毕后,晃二来到了神社的院子里。接下来就是鹿之舞了,一想到这个,他就心情沉重。他看到了在一旁观看的绯纱江。晃二赶紧带上臭臭的鹿头,手持竹叶。自己能不用化妆就上台跳舞,真是万幸!
埴田荣吉发出了信号,乐官们开始演奏乐曲。曲调平缓,音色也不好听。晃二拿着竹叶,马马虎虎地跳着。在晃二四周,有四五个少年走来走去,手上都拿着一支带有银色纸穗的长矛。他们上穿白色麻布“水干”,上面绘有“九枚笹”纹样,下面双腿的裙裤用绳子绑紧,头扎白巾,看起来挺威风,动作却十分缓慢。晃二呆呆地看着几双草鞋动来动去。
笛声忽转,晃二舒了一口气。终于快要结束了。
晃二原地转着圈,然后蹲下。鹿头上方汇集了少年手中的长矛。鹿之舞跳完了。
表演完的少年们,举起陶制的酒杯,四处敬酒。晃二不能喝酒,只在唇上沾了一点。敬酒这种事,在晃二看来,也没什么意义。
绯纱江走过来,对他说:“看起来,你一点儿兴致都没有。”
晃二苦笑一声,说道:“无聊嘛。”
“不,我觉得非常有意思。”
绯纱江两眼放光。在她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很新鲜。阴森森的神社、毫无朝气的舞蹈,都非常新奇。
“我刚刚求到一支签。”
“嗯。”
晃二心不在焉地应着。
“喏,就是那个脸上长瘤子的人帮我解的签。”
三森警官望着这两个人。绯纱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阿供终于要现身了。”
说着,两人朝彩车的方向走去。
犬石,念着冗长的祝词。孩子们在他面前玩着捉迷藏,相互追赶着。晃二带着鹿头,几次想打哈欠,硬是忍住了。
祝词终于念完了。犬石举起币束,用力挥舞起来。彩车动了起来,被人们移到了神殿正前方。
来到室外,阿供那张涂得雪白的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她身上那件古代的衣物有些大,穿起来不合身,松松垮垮的。她走到高台的第二层,步履蹒跚。
晃二想:母亲做阿供的时候,要比她美多了。或者,自己当时感觉到美,只是因为年幼无知?不管怎样,这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仪式是残忍的。
乐官们聚集到了彩车下方,拔掉了拦车栓。大鼓一击,巨响一声。这是一个信号,告诉全队的人开始前进。
绯纱江走过来,叹道:“太——有古典味道了!”
她稍微有些兴奋。的确,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场祭典充满古典风情,珍奇的仪式十分有意思。但是,晃二觉得这是场让人兴致全无的仪式。
“耳成神社要和这场祭典一起沉在水底了,真是可惜!”
晃二沉默了。他默默向前走着。一个男人戴着斗笠,穿着花纹外套,迈着外八字的步伐。那是过于拼命劳动的象征,跟阿供一样。这是一场源于生活条件严酷的年代,意义扭曲的仪式。
“你怎么了?”
因为晃二一直沉默,于是绯纱江望着鹿头里面问道。
“求到的签是什么签?”
“上上签。”
绯纱江笑着答道。
“抽到这支签的人,被万人敬仰。不过由于命太好了,要注意不能操之过急,爬得太高。”
队列沿着“女子坡”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