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子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在梦中,她来到一座小村庄。这座村庄并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出。纪子的叔母住在这里。叔父不幸逝世,纪子才得以进到村子里帮叔母处理叔父的后事。连接村里和村外的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要是找不到这条路,就出不了村。纪子迷路了。她原本是要出村的,结果却不知不觉地在村子深处迷失了方向。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居然在这里发现了一座宏伟的神社。神社的里面,是巨石凿成的,刻有好几尊全黑的奇怪石像。貌似村里的人们十分信仰这些石像。纪子恰巧遇到这里正在举行祭典。村里的人在这里齐聚一堂,一起唱和着外人无法理解的祈祷赞歌。伴随着村民的祈祷声,这些黑色的石像开始各自摇动起来,最后变成了巨大的生物。
村子里的人基本上都是裸体。男人个个年轻力壮,女人也都是婀娜多姿。不知从何时开始,神殿里开始跳起了美人艳舞。舞女们退去轻纱,露出可爱迷人的胸部。观众们为之疯狂,相互寻找着伴侣。交合的对方是谁,他们并不在意。看来,是为了享受这场愉快美好的盛宴,才形成了避开村外人的习俗。纪子受到感染,感觉自己也成为了这片神秘土地的其中一员。她在鼓声中毫无目的地徘徊,这时有一个人引起了她的好奇。
这个人将一个装着药水的罐子放到纪子面前,说道:“你还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不过,有一种方法能够让你马上成为我们的同伴……”
据他说,交合之前必须要喝掉罐子里的药。于是,纪子喝干了它。没什么味道,连药水流过喉咙的感觉都没有。但纪子却在罐子见底的瞬间,失去了意识。她凭着仅存的一点判断力,知道自己将一直这样沉睡下去。
待到纪子醒来,都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白花花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间射进屋里。刚刚结束的梦境,兀自鲜活地呈现在纪子的脑海之中。纪子在梦与现实之间彷徨了好一会儿。
晃二不见了。甚至连他昨晚在这里出现过的痕迹也消失了。房间收拾得非常整洁,看不到随便摆放的瓶瓶罐罐和餐具碗筷,干净得连一片纸都没有。纪子看了看茶柜,那个黑色的小漆盒子也不见了。
“难道那也是梦?”
纪子不禁自问。但是,她的皮肤还记得晃二身体的气息。她想起自己在一钱岩被奔腾的溪流冲走了,是晃二朝自己扔来了救命的绳子。然后她坐上他的车,来到这所房子。一钱岩、重吉岩、仙人瀑布、千字川、耳成神社……如果这些名字不是晃二告诉自己的,自己怎么可能知道呢?而且,她还在晃二的怀中,享受了令人幸福到眩晕的爱。
这时,纪子又听见了鼓声,好像从梦中一直响彻到现实。
“我在明天的祭典上有很重要的任务。”
纪子回忆起晃二说过这句话。那就难怪他会一大清早出门去了。于是纪子也准备去耳成神社看看热闹。
她注意到自己身上还裹着深红色的毛毯,于是抓起毛毯把头埋了进去。毛毯上还留着淡淡的晃二的味道。纪子裸身穿着红色长袍。晾干的衣服和晃二昨天交给自己的内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边。
“昨天的一切,果然都不是梦……”
纪子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于是起身穿衣服。被水泡过的乘车月票还是昨晚那个样子。
门口整齐地摆着女式鞋袜。鞋子有些大,不过并不妨碍行走。纪子一边穿着不太合脚的鞋子,一边思考着关于晃二的又一个秘密。
女式内衣、长袍、深红色的毛毯——这些并不是家里的东西,而是晃二从车里拿出来的。晃二居然在自己的车上随时准备着女性贴身用品!包括这鞋子,还有他对女性身体的了解、那娴熟到无可挑剔的做爱技巧……纪子就是再笨,也会想到在晃二身后一定存在着一个女人。
“我想再见你一面。”
纪子说着。晃二留在纪子身体里的温柔触感,化作了无限的爱恋。
“去祭典那儿,就能见到了。”
这样想着,纪子在强烈的见面欲望的驱使下,急急忙忙打开了那扇快要散架的门。
门外浓雾重重,夹着丝丝秋雨。雨势不大,但绵绵不断,似乎从昨晚就没停过。土壤吸饱了水,踏上去软软的。草叶上挂着无数银色的露珠,看上去不堪重负,被压得弯下腰来。
地面上还留着晃二的车的轮胎印。从轮胎印看,晃二的车轧过雨后的地面,驶上了那条新修的路。轮胎印周围还有些脚印,其中一个脚印引起了纪子的注意。那是右脚的鞋印,鞋后跟有条细细的V形缺口。纪子记得这条缺口,她能肯定这些脚印就是昨天晃二从自己脚上脱下来,借给纪子穿的那双鞋所留下的。
雨好像下得小点了。纪子手上什么也没拿,关好门窗就出来了。
云雾缭绕。纪子虽然不了解山里的气候,但她也看得出来,这场雨即使停了,雾气也不会那么容易消散的。纪子时不时地还能听到树叶上的积雨落下的声音。茂密的杂草被车胎轧出了两条印,被压弯的草叶东倒西歪,弄湿了纪子的鞋。从这些杂草的样子来看,这里平时几乎就是荒无人烟,无人出入。晃二的家就在路的尽头。
当纪子踏上新修的道路时,看到车轮印虽是向着神社方向去的,但是在途中却消失了。杂乱的鼓点离自己更近了。
路上遇到了几个小孩子,他们是纪子在千字村最初遇到的人。四五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在纪子前面走着,好像是要去耳成神社。
“你们是要去参加祭典吗?”
纪子问道。孩子们一听到问话,立马站住,迷茫地望着纪子。然后,他们一起吃吃地笑了,喊着“祭典、祭典”,向前跑去。
纪子跟着这群孩子们,来到了昨天见过的鸟居下面。腐朽的木制鸟居吸收了水分,显得黑沉沉的。穿过鸟居,就是一道陡峭的坡。左手边有一片长有青苔的岩壁,黑色的,很像是重吉岩的一部分。越过陡坡,又是相当陡峭的一段阶梯。这些阶梯都是用天然石头堆砌的,松散得很,纪子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
当她走到阶梯的尽头时,雨停了。不过雾气并没有消散的意思。这里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另外一座鸟居。鸟居背后能看到神殿。
神殿是一座采用流造的古寺,在灰蒙蒙的雾色里,在黑压压的杉树林的背景下,人仿佛置身于水墨画之中。神殿左右燃起了篝火,火光跳跃。殿门大开,火红的烛光闪闪,却没有任何人的气息。长长的房檐下,放着一个功德箱。正殿旁边有一辆两层的彩车,几个小孩子在彩车上轮流地敲鼓。
纪子正准备穿过鸟居,却看到鸟居旁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正靠在栅栏边蹲坐着,是昨天从晃二家里跑出来的帕宗。纪子突然想向他问问晃二的事情。
看到他面前放着一个黑色的瘪罐子,纪子放进了一些零钱。他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纪子问道:“昨天,你在晃二家出现过,对吧?”
没有回答。纪子看着他头顶的秃发,继续问道:“你认识埴田晃二吧?”
他稍微动了动脖子。纪子将整个动作理解为“是”,继而问道:“今天早上,你在这儿见过他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于是纪子又问了一遍:“今天早上,晃二应该来过这里吧?”
男人闭口不言,看上去不想再回答纪子的任何问题了。于是纪子放弃了追问,穿过了鸟居。被雨淋湿的铺路石,一直铺到了殿外参拜的位置。在铺路石的四周还铺着一些大石子,大部分都深深地嵌进了泥土里。纪子就在这片泥土上发现了晃二的鞋印。
脚印所在的位置没有什么石子,所以纪子看得很清楚,右脚后跟处有一个V字形的缺口。被雨淋过的柔软土地上,脚印看起来像是刚留下不久。
“原来他来神社了。”
纪子自言自语着,走到了功德箱前面。功德箱正面有黑色的木纹,雕刻着“九枚笹”的家徽。表面原本似贴有金箔,现在都剥落了。只有挂在檐上的稻草绳是新的。
神殿里点着几根蜡烛,烛光闪烁。果然没有人。崭新的本色木质方形供案上供着两根鲜亮的大白萝卜。纪子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她并没有向神明祈求什么,只是想自然地融入古寺的氛围中。
在其他地方,纪子也发现了晃二的足迹,好像是朝着神殿后面走去了。于是纪子跟着脚印,往神殿后面走去。这时,四五个小孩子嘻嘻闹闹地从后面跑了出来。似乎就是在纪子前面到神社来的孩子们。他们一边跑,一边喊:“阿供,阿供。”
看起来最顽皮的男孩子跑在最前面,后面追着一位身着水干的大人。他瘦瘦的,头发花白,正朝着孩子们吼道:“你们这群小崽子,偷看阿供沐浴净身,当心眼珠子烂掉!”
大概是正在进行什么仪式吧,所以把孩子们都轰了出来。等他们顺着“女子坡”跑掉之后,纪子望着后面那个大人,刚要开口,却听他念道:“现在,开始沐浴净身!”
大概是要警告纪子不可靠近吧,他说完便消失在神殿后方。
那群沿着“女子坡”逃掉的孩子们又折回来了。
这一次似乎是要占领那座带有大鼓的彩车。这群孩子们比之前在彩车上的孩子厉害,很快就把他们赶走了。那个最顽皮的男孩子首先抓起鼓槌,有模有样地敲了起来,其他的孩子们在旁边和着。
“一二……咚!”
“一二……咚!”
这群孩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淘气。敲击的节奏虽比前面那群孩子好,但很快也就玩厌了。纪子问其中一个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阿供是什么?”
“阿供就是阿供。”
“你刚刚偷看阿供沐浴净身了,对吧?”
“看了。还说什么眼珠子会烂掉,完全是骗小孩的。我们去年也看了,什么事儿都没有。”
“那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啊?”
“每年都一样啦。就是泡在圣水里。不过,今年的阿供胸好小。”
“圣水,是什么?”
“就是水啦。”
看来,所谓的阿供就是为举行祭典而选出来的一名女性,在祭典之前需要行沐浴净身仪式。圣水八成就是指神殿后面涌出的泉水。
神社的院子里逐渐来了些人,不过总人数还是不算很多。商贩们只摆起了两个摊位,一个是卖不倒翁、招财猫等喜庆物件和风车、面具等小孩玩具的,另一个旁边驾着煤气炉,专门卖好味烧。纪子从早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吃,于是迫不及待地买了一份刚做好的好味烧,浇上廉价的酱汁。虽然味道咸得可怕,但总算是有东西可以填进肚子了。
她在鸟居下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寻找着晃二的身影,可惜一直没有看到。
神殿的左侧,有一间快要倒塌的神社办事处。虽然门窗紧闭,但有一个刚才在神社前颇有气势地击掌合十拜神的老人来到办事处这里,捧着一个边边角角都磨圆了的箱子。老人身穿浴衣,浴衣外套着一件紫黑色的带有花纹的短外褂。他向箱子稍施一礼,将箱子倒过来摇晃着。纪子从哗啦哗啦的声音判断,这个箱子应该是用来求签的,但是哪儿都没看到解签的小纸条。老人对纪子的疑问并不在意,继续摇着箱子。他的左脸颊上长着一颗硕大的瘤子,随着双手的节奏而颤动。他终于摇出来一支签,盯着那支签一动也不动,最后把它放回箱子里,又从怀里拿出一本小书,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刚才那群孩子们眼尖手快,马上开始抢求签箱玩。
“老老实实排队!”
老人训斥道。孩子们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好好行礼!”
老人一一指点。领头的孩子捧起箱子,低下了头,说道:“爷爷,我抽到的是第六十一号签。”
老人翻开了书,说道:“六十一号签是吉凶参半。”
“吉凶参半啊,真没意思。”
“下一个!”
“我是第二十三号签。”
“二十三号签是上签,吉。”
一排孩子们都抽完之后,老人把求签箱放到纪子面前,问她:“你要不要也求个签?”
纪子接过箱子,抽了一支,是第五十二号签。
“抽到五十二号签!”
老人一边喊着,一边翻开书页,递给纪子看。这本书纸张泛黄,是采用古体字活字印刷而成的。这一页上写着:
●与此签有缘之人,命运不佳,易因他人反误自己,招来麻烦。零疾病不扰零等人不遇零官司不利零乐极生悲零建屋、乔迁、嫁娶吉凶参半零不宜旅行零生命堪忧
纪子反复回味着上面的几句话。
“与此签有缘之人,命运不佳,易因他人反误自己,招来麻烦。等人不遇。乐极生悲。不宜旅行。”
她又读了一遍,把书还给了老人。老人安慰她:“虽然是下签,但你也不要太在意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谢谢您的关心。我不太在意这个。以后小心点就是了。求佛保佑。”
这位脸上长有瘤子的老者,重新审视着纪子,问道:“你是个有灵气的女孩子。从东京来的?”
“嗯。”
“在这里等人?”
“他应该早就到了。”
老人爽朗地笑了。
“今天的祭典,是叫做阿供祭典吗?”
纪子被老人的笑所感染,和他聊起天来。
“嗯,没错,确实是阿供祭典。不过原本是叫做挂穗祭典的。每到秋收时节,人们就会在祭典上捧起稻穗,向神明表达感谢。在我年轻的时候,祭典不知道有多热闹!光村子里的祭祀团就是现在的十倍规模,祭典过后的盛宴也是异常隆重,所有人都盼着呢!那时候跟现在可不同,所有的事情都讲究着呢!在阿供的斋戒期间,神社要关闭一周。可是到了现在啊,连太夫都没有了。”
老人说到这里,听到有人叫他,于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挥了挥手,然后转过头来对纪子说:“祭典差不多要开始了。你慢慢看。我建议你一边参观祭典一边等人,这样要开心得多。”
老人往叫他的方向去了。那边站着几个与老人同样衣着的人。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准备进入神殿。
神社的院子里又多了一些人,不过还是不怎么热闹,没有什么举行祭典的气氛,连必在祭典现身的摄影师都没看到。
神殿中蹲坐着几个人,一齐面对着一位手持“币束”的神官。纪子心想:这应该就是被称为太夫的祭典主持了吧。只见他舞动币束,烛台的光芒随之摇曳。在他身旁坐着一个白色的影子,面朝纪子这边。只能看清那是一个人,看不出性别和年龄。
除魔仪式过后,祖神后代们走下神殿,四处敬圣酒,一些人脸上开始泛起了红晕。
敬酒期间,不知从何处聚集而来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们,身着白色麻布“水干”,上面绘有与求签箱同样的“九枚笹”纹样,双腿的裙裤用绳子绑紧,头扎白巾,手上拿着一支带有银色纸穗的长矛。只有一人比较特殊,身着披肩,顶着一个表面斑驳的鹿头,手拿竹叶,走到少年们中间。
那位脸上长瘤的老人手持笛子出来了。除了老人,还有个人也拿着笛子。其他人中,有两人击鼓,一人鸣钲。他们都穿着同样的浴衣,纯黑纺绸的礼服,绘有花纹,是乐官的打扮。
笛声、鼓声响起,少年们开始围绕着中间的鹿头人翩翩起舞。乐曲曲调平缓、单调,舞蹈亦是闲情碎步。四周的少年们与鹿头人若即若离,不断重复着舞步,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最初还觉得祭典挺新鲜的孩子们,看着看着也就厌了,又开始在院子里你追我赶起来。
这时,笛声忽转,鹿头人停在一处,原地转圈。接下来似乎是这场舞最后的高潮。只见他蹲下来,周围的少年们一起伸出了手中的长矛。舞蹈就跳完了。掌声稀稀落落。
表演完的少年们,举起陶制的酒杯,四处敬酒。神社内有位身着制服的警察在散步,见此情景并未阻止,而是和一名村民谈笑风生。
最后,酒居然还敬到他这儿来了,他若无其事地一口干掉。
那个鹿头人并没有在舞蹈结束之后取下鹿头,就这么顶着它,喝着酒。纪子只能看到他的下巴。
神官在拜殿出现了,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人,黑黑瘦瘦,个子不高。虽说瘦,却长着一张宽大的脸。他头戴一顶起了毛边的立乌帽子,身穿草色素袍,手持一支大币束,口中不断地念念有词。
“差不多就行了!”
“六藏太夫,你快点啊!”
四周的人们毫不客气地催促着。神官受到打扰,口中的祝词变得语无伦次,念不下去了。于是他草草结束了祝词,举起币束,用力挥舞起来。
装着大鼓的彩车被人们移到拜殿前。彩车有两层,不高,顶部弯弯翘起的设计十分特别。虽然第一眼看上去并不算豪华,但只要仔细观察支撑顶部的肘状承衡木和柱子间精心雕刻的蛙形纹样,就会发现这辆彩车其实是一件艺术品。
彩车第二层正面的垂帘卷起,其他三面依旧垂着金线织花锦缎做成的帷幕。帷幕上绘着大大的龟甲形纹样,丝丝线线都受到了时代熏陶,光泽素雅。
彩车的高台栏杆旁架上了梯子,村民们当中有人喊了起来:“阿供!”
应该是祭典的重头人物——阿供要现身了。村民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神殿后面。纪子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在幽静的拜殿里,阿供出现了。
就在这一瞬间,纪子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现代。此刻,映入眼帘的是把祭典当做人生之中一大要事的那个时代;明神与邪神还在现实中支配着人类的时代。纪子感觉自己正在这样的时代与这些村民一起生活着,像孩子一样为祭典而兴奋,为阿供的现身激动,与这个时代的人融为一体。
阿供是由一个身着礼服、看起来像是祖神后代总代表的男人牵出来的。在她褪色的淡红窄袖和服上,金线银线绣成的朵朵樱花绚烂缤纷;一根朱红色腰带结在前面,很有元禄遗风。尽管罩衣遮住了额头,但还是可以看到她浓施粉黛的脸,樱桃小口一点红,像极了古代的女儿节人偶。
“这一次的阿供,真是个美人儿啊!”纪子身边有男人感叹道。说这话的人大眼睛,大嘴巴,身强体壮的样子。
“阿供啊,还是要年轻人来当才行!这样的人才适合做最后一个阿供。”路过的警察大大咧咧评价道,似乎是有些醉了。
有人问他:“这样的美人应该有很多人跑去提亲吧?”
他答道:“那自然是。”
那人又问:“春季的阿供,好像是深泽家的老太婆吧。”
从问话来看,他似乎不是本地人,估计是常到耳成神社来看祭典的人吧。
警察回答他道:“深泽确实年纪大了些,不过还没出嫁呢!”
那人随即接话道:“那肯定是家里有钱才当上阿供的吧?”
警察明显不满这种现象,说道:“这样不对,阿供还是年轻点好。”
于是那人又问道:“那您的夫人肯定也是年轻貌美吧?”
警察摇了摇手,大笑着说:“关于这一点啊,我无可奉告!”
画面又回到了阿供身上。一脸浓妆,难掩年轻的面容,纪子老远就看得出她年纪并不大。她被人牵着,俯首小心地走着。神殿屋顶上摆着一双白色的草屐,阿供穿上后就登上了第二层的高台。
她进到彩车里,坐在卷起的帘子后面,如同画里的人物一般。底下的乐官们牵起了彩车的拉绳,拔掉了木制的拦车栓。
纪子满眼都是这新建的美轮美奂的高台:打磨得滑溜溜的柱子,散发出柏树的香气;雕饰栩栩如生;金色栏杆上的帷幕迎风飘扬,金线银线闪耀,比日光还要炫目;更胜樱花的鲜艳衣装;长长的祖神后代队列;鹿头之舞的长矛闪着冰一样的光芒;大批乐官奏起音乐,领着人们跳起热烈的舞蹈。神社快被村民们的热情淹没了……
大鼓一击,巨响一声。与鹿头舞表演时一样的音乐随之响起。彩车的拉绳那边,传来一群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队列的最前方,是好几个穿着礼服的祖神总代表,手持币束的神官走在他们之后。紧接着的,是刚才拿着长枪跳舞的少年们,戴着鹿头的村民也在其中,再后面就是走得零零散散的牵着彩车拉绳的孩子和村民。彩车两边是穿着各式各样日式短外套的年轻人,他们靠在彩车车轮旁,看起来是在控制着彩车的前进方向。警察先生也在那群年轻人中,守护着彩车前进。走在队列最后的,是清一色穿着浴衣和花纹外套的村民们。一半戴着斗笠,一半没有戴,大概是斗笠的数目不够吧。
纪子仔细注视着队列。她还是没有发现晃二的身影。
她认真观察着人们的脚,发现参与祭典的人们都是穿着白色袜子和草鞋。而在前来参观祭典的人们当中虽有穿皮鞋的人,他们的鞋上并没有纪子所熟悉的缺口。
纪子混到拉绳的人中。在这条队列中,唯一看不到脸的人只有那个鹿头人。
“那个人,他会是晃二吗?”纪子想。
但如果说他是晃二的话,行走的姿势又不太像。鹿头人走路有点儿外八字。
队列已来到了鸟居旁的女子坡。年轻男子们用力转着从车轴伸出的木棒,那大概就是刹车吧。
他们吼道:“不要扯绳子!”
还是有些不听话的小孩子扯着彩车绳子要向前走。于是鹿头人转过头,严厉地揪出那些孩子们。孩子们也不甘示弱,和鹿头人揉成一团,暴跳如雷。
“你们这群小鬼,到底想干吗?”
鹿头人嗓音嘶哑。
他把鹿头拨到脑后,露出了一张国字脸。那是一张刚刚步入老年的男人的脸。
“不是晃二。”纪子愣住了,站在那里一步也挪不动了。
队列撇下纪子,慢慢走下了坡。不知什么时候,一身黑的帕宗出现在了队列最后,像影子一样。纪子走到他身旁,问道:“你还认识我吧?昨天,我们见过的。”
帕宗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态度。他抬起脸看着纪子,并不回答。
“你应该还记得我吧?”
纪子追问道。帕宗轻轻地点了点头。
“昨天和我一起的那个人今天早上来这家神社了吗?”
帕宗又点了点头。果然,院子里的脚印确实是晃二留下的。
“那个人……离开这里了吗?”
帕宗朝队列的方向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
来神社的人并不算太多,基本上帕宗也都应该认识。认识的人进出鸟居,帕宗一定会看到的。从帕宗坐着的位置,整个“女子坡”尽入眼底……那么,这也就是说,晃二还在神社里?
队列渐行渐远,帕宗追了过去。纪子看着他们远去,无意跟上。
神社里,只剩下商贩摆的两个摊位了。商贩们沉默地坐在木箱子上,一动也不动。动着的,只有火红的篝火,还有篝火上空升腾的灰色烟雾。
“晃二在哪里呢?”
纪子来到门窗紧闭的神社办事处。她有一种很怪的感觉——晃二躲在这里,有意让她为难。这感觉像风一样吹过纪子的脑际。不过,这间办事处的门窗都从外面钉上了钉子,钉子深陷于木制门窗中,锈迹斑斑,应该进不去。
这时,纪子似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她环顾神殿,朝后面走去。人声近了,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神殿的后院被岩石包围,几棵树木在这里冲破岩石,生了根。
岩石间落下涓涓细流,细流淌进一个石瓢里。石瓢周围栽有青竹,还围上了稻草绳。绳内放着一个陶钵,里面有些什么东西燃烧后的灰烬。
说话声好像是从旁边的厨房传来的。窗户开着,纪子从窗户朝厨房里面看,看到一个很大的炉灶,灶前站着两三个妇女正在说话。
还没等纪子开口,她们先发现了纪子,停止了对话。
“我在找人。”纪子说。
“什么样的人啊?”其中一位妇女边用围裙擦手边问纪子。
“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姓埴田。”纪子回答道。
“我们几个,都不是村里的人,只听名字也不清楚到底是谁。不过这里是没有一个男人的。”妇女告诉纪子。
“一个也没有?”纪子颇觉意外。
“嗯。所有人都去抬彩车了,就只剩我们了。”妇女肯定地说。
说得也是,祭典的场地换了。在祭典上有重要任务的晃二自然也会跟去。但是,队列里也并没有出现晃二的身影啊?
看到纪子落寞的表情,那位妇女安慰道:“不过一小时以后彩车就会回来的。你要找的人肯定也会跟着回来。那个……他叫什么来着?”
“埴田晃二……”纪子答道。
“问问婆婆,也许她会知道的。”说着,那位妇女朝里屋打了声招呼。一位弓着腰的老妇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这位小姐啊,在找一个姓埴田的人。您认识吗?”妇女问道。
老妇人皱了皱眉头,看着纪子。
“叫埴田……什么?”
“埴田晃二。”
老人紧盯着纪子,说道:“你找的真是埴田家的晃二?那是不可能在这儿的。他前不久死了。”
“死了?”
纪子惊呆了。老妇人却是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纪子问。
“一个月前的事了。你不知道?是被人下了毒,毒死的。”老妇人答道。
纪子吓得说不出话了。
“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怜啊!”老妇人叹道。
“那,那他们家里人呢?”纪子又问。
“现在,他们家一个人也没有了。”老妇人答道。
晃二死了?那昨天和纪子相拥入眠自称是埴田晃二的人又是谁?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旁边的妇女们问起纪子来,似乎是好奇两人的关系。纪子没有回答,谢过她们之后就离开了。
“晃二死了,而且还是被人谋杀的——可是,那些脚印要怎么解释?”
纪子疑惑了。先前看到的脚印都被人踩没了,于是她再次环视了一遍神社的院子。要出神社,必须经过鸟居和“女子坡”——莫非是帕宗撒谎了吗?但是,他为何要撒谎呢?而且,纪子非常留意进出神社的人,如果晃二出现了,她应该马上就能看到他才对。
“难道还有别的路吗?”
纪子在树林间发现了一座小型鸟居。就在神殿的左后方,后面是重吉岩,表面看来就像是几根腐朽的木桩,但仔细一看,确实是鸟居没错。
在这鸟居附近,雨后的泥土上完全看不出有别人经过的痕迹。纪子只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刚刚踩下的脚印。然而,不进去看看的话,又不甘心。
穿过鸟居,映入眼帘的就是狭窄的石阶。与其说是石阶,还不如说是乱石岗。好在石阶上有条粗铁链子,顺着它,纪子登到了岩顶。
这是重吉岩的顶部,站在这里可以俯瞰一切。但是,这片巨石上别说晃二,连条活的虫子都没有。
巨石中央,都是基石一样的长方体石头。从前,这些基石上大概曾建造过一座小小的神殿。如今已无法想象那座神殿的样子,只能看到基石上铺着白纸,供着一串稻穗。白纸被雨水淋湿,破了,稻穗也低垂着头。
站在巨石上,能看到狮子吼峡的全貌。无意间走到岩石边缘的纪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在她面前,岩石的这一边峭壁,垂直地插进峡谷。雾气的底部,“<”形状的狮子吼峡的河流缠绵在一片暗淡的银色里。纪子感到被恐惧包围,但无法将目光从河底移开。仿佛只要移开一点点,身体就会失去平衡。
纪子盯着河底,慢慢向后退。确信安全之后,环顾周围。山峦完全被雾气覆盖,看不到了。这里是一片灰色的世界,没有山,也没有天空。
纪子想起那棵快要倒下的柏树,虽然它跟眼下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关联。那棵树要是没人管理,应该不久就会枯死。最后一场祭典,没有解签条的求签箱,耳成神社也许也难逃荒废的命运,整个村子也将随之消亡。纪子的思维变得同眼前的景色一样了,也许晃二失踪,不过只是这庞大命运之中发生的一件小事。
巨石下面,传来微弱的音乐声。纪子在雾气中安静地站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