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同他就再没有瓜葛了。◎
与处理当初的元承瑞和元照熙相比, 元穆安对元烨这个意图当街杀死他的幼弟的惩罚,已算是格外厚待了。
就连百姓之中,都有不少人唾骂九皇子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要知道, 这两年里, 不论元穆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否另有目的,他对元烨的关怀和照顾, 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就连民间的百姓都知晓,九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弟弟。
秋芜思来想去, 还是给留在宫中的元穆安写了一封信,恳请他允许自己在元烨离京之前, 最后前去探望一次。
为让他安心, 她特意写明,此番探望只是念在容才人的情分前去相送,往后再不会同元烨有任何瓜葛。
元穆安的答复直到第二日清早才来。
传话的是海连,他带着另外两名太监护送秋芜来到看押元烨的大牢外。
与先前看押七娘的那处刑部牢房不同, 这一处牢房设在皇宫附近一隅,位置隐蔽,看守森严,专用来看押朝廷要犯, 尤以皇室宗亲为主。
牢房之外, 数百名禁军侍卫将四下围得水泄不通, 就连穿着太监袍服, 戴着甘泉殿腰牌的海连都被拦下, 直到取出元穆安的亲笔手谕, 方得入内。
一名神情肃穆的侍卫领着秋芜绕过重重厚重的牢门, 进至一间幽深的牢房外,垂首道:“娘子有两刻时间,在下就侯在外面,若有事,只需唤一声便是。”
秋芜垂首谢过,待他退出去,方转身打量身处的这一处牢房。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专用来关押皇亲国戚的地方,尽管是牢房,但四下的布置陈设却不显破败。
虽每一间牢房皆三面围墙,但开牢门的那一面,则都有一扇窗用来透气、透光,将整个大牢照得敞亮不少。
牢房之内,亦打扫得干净整洁,因是冬日,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毛毡,毛毡之之侧再设卧榻、桌案、烛台等,不但有杯盘、茶盏、酒壶,甚至在牢房的一角,还以木墙、帘幕隔出了一间小小的恭房来。
与一般的牢房相比,这里算得上安逸舒适。
然而,对那些过惯了钟鸣鼎食、长戟高门的奢靡生活的皇室贵族而言,住在这里已能让他们感到极大的落差。
要知道,在当初的毓芳殿,最次等的洒扫宫女住的屋子都比这里的牢房宽敞。
墙角处摆着一张稍窄的坐榻,一道瘦削的身影呆呆地倚在一侧,隐没在阴影之下,遮住脸上的表情,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生气一般,对牢房外的动静没有半点反应。
秋芜在一旁站定,细细看了他片刻。
将要十八岁的少年,分明可以过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日子,却偏偏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将自己逼至如此绝境。
“殿下……”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阴影中的人动了动,迟缓地扭过脖颈,朝着她的方向看来,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猛然从榻上立起,三两步跨到被道道木楞隔出的牢门前,瞪大双眼,有些不敢置信道:“姐姐……秋姐姐?”
少年苍白骨瘦的脸庞被隔在木楞之后,一双盛满迷朦暮霭的眼眸在看到她的时候,绽放出刹那的璀璨光辉。
“他说的都是真的,秦衔——他就是你那个失散多年的哥哥,对不对?”
秋芜笑了笑,点头道:“是啊,他便是奴婢的哥哥。”
她将手中的一只油纸包递过去:“这是南宫门外的绿豆糕,清早才出炉的,殿下用些吧。”
少年愣了愣,瘦得关节突出的一只手伸出来,接过油纸包,轻颤着解开系着的麻绳。
里头是六块比铜钱稍大些的方方正正的绿豆糕,黄绿的色泽,几点边角碎屑落在油黄的纸包上,增添了许多市井的味道。
“绿豆糕……”
少年苍白的手指拾起一块,在眼前呆看了片刻,慢慢送入口中。
甜糯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顿时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事。
那时,秋芜才被调到毓芳殿不久,母亲派她跟着大宫女出宫,回来的时候,她带了几包南宫门外的绿豆糕,分给殿中的其他宫女们。
他是皇子,不得随意吃宫女们从宫外带回来的东西,因此自然没有他的份。
可他任性,恰好看见了,只以她忘了给他带礼物,吵着闹着同她发脾气,最后逼得她没办法,只得掰了小半块糕给他尝。
那家糕点铺子闻名京中,虽比不上宫中膳房所做的样式精致、用料繁复,却胜在用料纯实,滋味浓郁。
他那时年纪小,又处处被母亲和宫人管着,难得能吃到宫外的东西,一时贪嘴,尝过那小半块后,背着秋芜又从其他宫女那儿将她送的绿豆糕统统要了过来。
谁知,第二日遇上尚宫局派来的教习姑姑来查问日常起居,发现他寝殿中的油纸包,当即禀报皇后。
皇后命尚宫局查清后,得知这绿豆糕是秋芜从宫外带回来的,不但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俸,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挨了教习姑姑十下手板。
那时,他就站在一旁呆呆看着,没想到自己的一次任性,会让秋芜这样当众受罚。
夜里,他在母亲面前抱怨尚宫局的教习姑姑不通人情,母亲却说,是他不守宫规,不替身边的人考虑,这才让秋芜不得不受罚。
他心中极不赞同。
他五岁起便住在毓芳殿,平日由尚宫局和漱玉斋的人教养,人人都告诉他,他生来就是皇子,除了宫中的长辈,所有人见到他都要行礼,他说的话,他们都要听从。
那时,他不懂宫中的生存之道,只觉教习姑姑小题大做,因为母亲不得父皇的宠爱,又与皇后娘娘不亲近,才敢如此不留情面。
而后来,秋芜每次出宫,仍旧会带东西回来,但给他的,都是泥塑、木雕这样的摆件,再没有吃的。
她说,他是皇子,和下人们身份不同,自然不能送同样的东西。
他被哄得开心极了,只以为自己在她心里是特殊的存在。如今想来,却都是自己不懂事。
口中香甜绵软的滋味渐渐多了一层苦意,他嘴唇轻颤,不知怎的,眼眶一酸,迅速泛红:“秋姐姐,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不在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少年低着头,瘦削的身子晃了晃,看起来委屈又伤心。
这副模样,很难让人联想起他是不久前带着近万名叛军阻截在城门口,谋刺天子之人。
“对不起,殿下,奴婢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城了,就让殿下当奴婢已经葬身火海也好。”
秋芜看着他狼狈的处境,心有不忍,却并未因此失去理智,仍旧清楚地知道,他走到这一步,并非出于被人逼迫的无奈之举,而是他自己的主动选择。
元烨没吭声,又将方才剩下的半块绿豆糕送入口中。
甜蜜的滋味变得更加苦涩了,苦得他又一次心中酸痛。方才的委屈和伤心只平息了片刻,便迅速卷土重来,化作愤怒和嫉妒。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回来?”他猛地抬起头,用带着质问的眼神锐利地瞪着她,“是不是因为他!”
秋芜不愿骗他,遂淡淡点头。
元烨呆了呆,泛酸的眼眶逐渐变得湿润,手中的油纸包也掉落在地上,满含恼怒与嫉恨,嗓音嘶哑地吼道:“凭什么!他哪里比我好!就因为他是皇帝,比我这个空架子皇子有权有势吗!可他、他明明已经把你弄丢了!你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起初,他喊得声嘶力竭,可渐渐的,他单薄的身板晃动得更厉害,一点一点佝偻下去,连带着嗓音也低了下去,到最后,甚至有些凄惨的意味。
秋芜垂首看着他,眼中闪过一缕水光。
“殿下,这一切,没有好坏之分,更与权势无关,奴婢倾慕的只是他这个人罢了。”她将食盒盖好,提在手里,没管那个已落在地上的油纸包和碎成几块,还带着粉末的绿豆糕,平静道,“奴婢念在殿下的母亲对奴婢的旧情,这才于今日前来探望。容才人生性纯良,待谁都一团和气,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殿下能安然度过这一辈子。”
“你想说什么。”元烨垂着脸,语气有些阴沉。
“奴婢想说,这天下还有许多百姓饱受饥荒、水患、战乱的折磨,为君者,不能只为一己私欲,而不顾无辜百姓的安危。殿下心中若还感念母亲的养育之恩,从此后便当在皇陵中好好忏悔,踏实地过完下半辈子。”
她说着,收起眼底仅存的那一丝温柔与怜惜,冲牢房中的他行了一礼,再不看他,转身离去。
即将拐出这一片区域之前,身后一直没有动静的牢房忽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闷响,仿佛有人用拳头结实地砸向地面一般,听得人心颤不已。
秋芜的脚步顿了顿,最终没有回头,径自走出牢房。
牢房外,植着一株株只余枝干的银杏树,原本说好在外面等她的那名侍卫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辆马车。
马车正对着牢房的方向,车帘被掀,别在木框上,以便里头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牢房。
马车内,坐着神情有些焦躁不安的元穆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一见秋芜出现,整个身子顿时绷紧。
直到她越走越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微笑,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郎君怎么来了?”秋芜将食盒交给马车边的海连,登上马车,自然地坐到他身边,“眼下郎君行动还不方便,还是留在宫中静养为好。”
那日在宫中时,奉御说过,外伤无大碍,但左腿的骨折却要静养一个半月,若养护不当,还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痊愈。
“我……”元穆轻轻握住她的手,笑容之中,竟然有些羞愧之意,仿佛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我怕你见到他被关着的样子太过心软,对我有怨言,所以,不想让你一个人来……”
秋芜诧异地抬头,没有阻止他握住自己手的动作,在他尝试着搂自己入怀时,也只是微顿一下,随后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顺从地靠在他怀中。
隔着衣物身躯相贴之时,二人都有一瞬间的怔忡。
与动乱受伤那一日的互相依偎不同,这一次,是心意相通,带着点久违的悸动,令二人心尖俱是一颤。
“可郎君还是让我一个人进去了。”
秋芜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眸,呢喃道。
不但如此,甚至赶来之后,也只是在外面等着,对自己的那一点私心也坦然地告诉了她。
“是啊,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可又不愿假作大度地欺骗你……”
所以,尽管觉得有失颜面,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车帘已被放下,挡住外头大好的阳光,给车厢中的一切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元穆安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忍不住以指尖轻触她的眉眼。
“郎君放心,”她认真地重复着前一晚已在信中写过的话,“以后,我同他就再没有瓜葛了。”
“好。”
他应了一声,在马车渐渐朝大牢之外行驶的轻微晃动中,嘴唇自她颊侧飞快地擦过,身上紧贴在一起的冬日衣物也无声地摩擦起来,带来一阵如火花一般的灼热。
“芜儿……”
他的嗓音变得沙哑,眼神落到那两片柔润的唇瓣上,也似被火星引燃,在她再度出声之前,一偏头,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