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是我孝顺她,让她如愿吧。◎
正殿中, 众人一片混乱。
元穆安已从榻上坐起来,因左腿骨折,手上亦有伤, 无法站立, 由康成搀着,才稳住身形。
谢太后浑身战栗地站在榻边,惊恐不已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来一般, 连呼吸都差点忘了。
“颐清、四娘,你、你, 为何?”
她的身子晃了晃,往一旁栽倒, 一手撑住榻沿, 被抽走了骨头似的滑了下来。
榻沿上,谢颐清无力地瘫倒在一旁,那支金镶玉步摇的尖端正深深插在她的心口,顶端的彩凤仍在扑腾着璀璨的双翅, 翩翩欲飞,而凤身之下,温热的鲜血正汩汩涌出,仿佛甘泉滋润着涅槃的凤凰。
“姑母, 颐清只是……不想、想见你犯错……”
她本就白皙的脸色逐渐苍白, 捂着那支步摇的手也被鲜血染红。
方才, 谢太后举起步摇, 指向元穆安时, 她想也没想就飞身挡在了前面, 本该刺向元穆安的锐器就那样扎进了她的心口。
“姑母心中苦, 颐清……一直明白的,姑母疼爱的恩情,总、总要报答……”
她说话之时,渐渐抽搐起来,生命力以极快的速度流逝着。
几名太监从屏风两侧奔入,不由分说,抓住谢太后的两条胳膊,将她牢牢钳制住。
谢太后也不挣扎,只呆呆看着谢颐清,眼底有泪水扑扑簌簌滚落不停:“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咱们家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傻孩子……快来人啊,奉御,快来看看她!”
等在另一间偏殿吃茶的奉御被两名太监急急忙忙拉进殿来,连行礼也来不及,扑通跪在地上,查看谢颐清的伤口。
“如何?”元穆安被康成扶着坐到另一侧,蹙眉望着奉御,沉声问。
奉御看着那支正中心口的步摇,一阵头皮发麻,也不敢欺瞒,只一个劲地磕头:“臣无能,锐器之伤正中心房,拔不得,亦留不得,谢娘子的伤,只怕是——好不了了。”
元穆安过去常年在外行军,大大小小的伤见过无数,其实方才一眼,就已看出了无解的境地,因而此刻听奉御说完,虽觉悲哀,却并无怪罪之意。
步摇插在心口,若不拔,迟早鲜血流尽,但若拔出,则更会血流如注。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殿中众人一时都呆住了。
秋芜与秦衔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郎君!”秋芜吓了一跳,当即有些腿软,却强撑着走到元穆安的身边,摸了摸他袍角上溅到的血迹,确认伤的不是他,这才顺了口气,接着再看见满身狼狈、性命垂危的谢颐清,忍不住悲从中来,“谢娘子,你……”
谢颐清此刻被人半扶半托地送到才抬进来的榻上仰卧着,见到秋芜秦衔兄妹,惨白的脸上慢慢浮现笑容。
“二郎啊。”
她开口唤了一声,清澈的眼底有淡淡的忧愁与愧意。
“我、去过令尊与令堂的墓前,祭、祭拜过了,还有……大郎,我、我日日在佛前忏悔……二郎,对不住……”
秋芜后来听秦衔说起过谢颐清与秦衡的那段过往,心中本就对她充满怜惜之情,此刻再听她这样说,越发觉得心酸不已。
秦衔在榻边半跪下来,轻轻握住谢颐清的手,轻声道:“已经够了。大哥心里,一定从来没有怪过你。他们一定早就原谅你了。”
谢颐清抖了一下,眼角缀着的泪珠滑落下来,露出掩藏在底下的清澈光芒,已经失去血色的嘴唇蠕动着,再度扯出个安心的笑来:“那就好。我、我去见衡郎了。将我、将我葬在荆州吧。”
她本就只是个弱女子,伤及要害,失血过多,撑不了多久,很快便咽了气。
一时间,殿中再度忙乱起来。
众人一面将元穆安等人带至偏殿暂歇,一面安置谢颐清的遗体,收拾正殿中的狼藉。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只有谢太后浑身瘫软地匍匐在原地。
身上其他的尖锐饰物早已被太监们一一摘除,她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殿中再没了动静,她才跌跌撞撞爬起来,瞪着方才谢颐清倒在血泊里的地方,低低抽噎一声,喃喃道:“四娘,姑母不是想杀了他啊……”
……
偏殿中,元穆安在康成的服侍下换上干净的外袍,又由着奉御继续处理伤口。
这一回,秋芜没再出去,而是留在一旁亲眼看着。
他的后背还有几处被碎石沙砾划破麻布衣裳擦出来的伤口,因已清理过,都脱了一层皮,露出底下的新鲜血肉,虽一个个都只如指甲盖般大小,却看起来触目不已。
偏偏他侧卧在榻上,表情平静,仿佛早已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秋芜想,他恐怕还在想方才的事。
她忍不住轻叹一声,悄然伸手,轻抚他的指尖。
元穆安蓦然回神,怔怔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麻木的面上才渐渐浮起温和的笑意。
又过小半个时辰,奉御给最后一处伤口敷上药,又奉上熬好的汤药,待他喝完,方退了下去。
这时,负责在隔壁善后的海连进来,道:“禀陛下,正殿中已然清扫干净,谢娘子……已由谢家族中之人带回,如今谢家几位郎君正跪在宫门外,等陛下治罪。太后娘娘亦在殿中,未曾离开。奴婢不敢擅作主张,遂来讨陛下的示下。”
元穆安静了片刻,容色间好不容易浮起的温和又慢慢褪了下去,连带着整个偏殿都陷入一片沉寂。
好半晌,才听他沉声道:“谢四娘子——厚葬,就依她的遗愿,葬在荆州吧。”
他对谢颐清并无旧怨,方才她挡的那一下,也让他心存感激。她与秦家人的事,他不想追究,既然她想要葬在荆州,便如她的愿。
“至于太后——”
他顿了顿,声音明显变得冰冷下去,又因沙哑,显得有些刺耳,仿佛枯枝划过厚重的积雪。
“朕也全了她的心愿,送她回清宁殿,三日后,赐白绫。”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觉得背后发凉。
康成反应极快,立刻朝海连递了个神色,海连这才反应过来,俯身道了句“奴婢明白”,便赶紧告退。
他一走,其他人也见风使舵,纷纷退下,很快,殿中便只剩下元穆安和秋芜二人。
“陛下?”四下无人,秋芜轻轻地唤他,想劝他别将一切都憋在心里,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可是,她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只好又沉默下去。
倒是元穆安,听见“陛下”二字,下意识皱眉,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看着她:“怎么又这么生疏了?芜儿,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太过残忍?”
他一直都知道,尽管现在朝中大小官员们被他那一套软硬兼施的手段收拾得愈发服帖,从前仗着当初的从龙之功和家族势力嚣张跋扈的世家也已一个个败落下去,但私底下,对他当初手刃血亲之事的议论始终不曾停歇。
如今,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要被他赐死,他们心里作何感想,可想而知。
大燕与过去的历朝历代一样,都以仁孝治国。不论君王有怎样的丰功伟绩,只要德行有亏,就要承受一辈子的指指点点,死后入地下,还要被后世数不清的人评点、指责。
那些人的想法,他都不在乎,只要权柄在手,只要无愧于江山百姓,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
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心狠手辣、心思深沉……他都不会否认。
唯独秋芜,他不想在她眼里看到任何惧怕的、冷漠的,或是陌生的目光。
他话说完,原本的警惕便悄然化作忐忑与担忧,甚至还隐隐有几分祈求。
秋芜很少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样子,对上他的目光时,心头一颤,轻轻摇头,道:“不,郎君,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太后一心求死,郎君只是成全她罢了……”
才进正殿的时候,她只顾着担心元穆安的情况,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奉御给他上药的时候,重新回想了一番,才明白过来。
谢太后的那一支步摇,正中谢颐清的心口,这才让谢颐清丢了性命。可是,她所站之处与元穆安所坐之处稍有些距离,观其角度,那支步摇并非是对着元穆安的要害去的,若真刺中了,也只是在胳膊与肩膀附近。
谢太后并非真的有心要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这样做,兴许只是想给元穆安一个直接杀了她的理由罢了。
只是可怜了谢颐清,一心想让谢太后活下去,偏偏谢太后早没了求生的念头。
元穆安闻言,眸光忽地亮了,像是暗夜里被点燃的灯烛:“芜儿,你……你明白我……”
知母莫若子,从谢太后拾起步摇看向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其实,她也知道,即便身为母亲,在那样的情形下,她想伤他容易,可真要一击毙命将他杀死,却根本不可能。
他虽受伤了,却并非完全不能动弹,要抵挡一个年逾半百的妇人,易如反掌。
“我知道郎君并非真正无情之人。”秋芜垂着眼,说出了心里话。
她知道他幼年过得坎坷,与父母兄弟的感情十分淡薄,可尽管没有在至亲的关爱下长大,他却还是长成了一个是非分明的人。
他从来没有主动害过无辜之人。
元穆安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忍不住以未受伤的那只手牵住她。
两个受了伤的人慢慢靠在一起。
这是两年来,二人第一次在这样静谧的时候,互相依偎。
“兴许,我们生来就没有母子缘分。”好半晌,他嗓音低沉地开口,“小时候,她在父皇面前,或是旁人面前受了委屈,回来后,总会发泄到我身上。后来,我长大了,不再做她的出气筒,她便变本加厉地苛待身边的下人。如今,她就算一心求死,也要逼着我做那个被天下人耻笑的不孝子。只是,到底还是连累了他人。”
谢太后一辈子骄傲,就连求死,也不愿自己了断,而要将他这个儿子也拖下水,逼着他当那个快刽子手,让他成为令天下人诟病的杀母之人。
只可惜,她那么在乎谢家,到头来,却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疼爱的,也是唯一真心对她的侄女谢颐清。
“她总说,我身为儿子,总是忤逆她,也从来没有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宽慰欣喜过一次。今日,就当是我孝顺她,让她如愿吧……”
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庆幸,事到临头,他的这个亲生母亲还是对他手下留情了。他只知道,自己亲口说了“赐白绫”三字。
三日后,他就要没有母亲了。
而太液仙居中的元烈亦已到了垂危之际。
很快,他就真真正正是个孤儿了。
“芜儿,我只有你了。”他轻轻摩挲着秋芜的脸颊,喃喃低语。
秋芜应了一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像哄小儿入睡一般,缓慢而温柔。
她知道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是什么样的感受。当初,她离开家乡,远赴京城时,就已是孤身一人,这十多年的日子,早就尝尽了其中滋味。
可他和她,又是不一样的。
她虽失了父母双亲,却没有失去过亲人们的真挚爱意。
而元穆安,他这辈子都没感受过亲情。
她忽然开始庆幸自己答应回来,重新与他在一起的决定。
庆幸在方才这一切发生之前就已答应他。
宁静之下,元穆安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逐渐陷入沉沉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