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试着更坦诚一些。◎
城外的官道上, 天子近卫们迅速捉拿住突袭的刺客,随即赶至山林边。
元穆安躺在地上,一只手的手背上已被地面磨地血肉模糊, 那条被扭曲的腿更是显得怪异而刺目。
“小心, 郎君恐已伤到筋骨了。”秋芜赶紧让开些,好教他们靠近了仔细查看元穆安的伤情,同时不忘叮嘱他们小心些。
“在下明白。”为首的那名侍卫表现得格外沉着, 简短应答后, 便半跪在地,伸手自元穆安的脖颈处开始, 一点点摸着往下检查,“主子且忍一忍, 在下得罪了。”
摔伤之人, 不可冒然挪动,得先弄清身上的伤处,才能在挪动时小心避开,以免断骨刺穿脏腑。
他们都是军中之人, 又常年跟在元穆安身边保护,自然也学了一手紧急之下处理内外伤的本事。
元穆安点头,忍痛任由手下人检查,同时抬手指指秋芜:“找一辆马车来, 让娘子先上去吧。”
正是凛冬, 他们又在城外, 四下除了那片光秃秃的山林, 毫无遮蔽, 一阵一阵的北风袭来, 卷得人瑟瑟发抖。
秋芜方才与他一同从马车上摔下来, 即便有他竭尽全力护着,定也受了些外伤,加之方才两人都紧张不已,出了一身冷汗,此刻被风一吹,定觉得寒意难挡。
两名护卫立刻领命下去,寻找沿路的百姓借马车。
附近的百姓们都被方才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眼看事情似乎已平息,这才缓过神来。有热心人主动上前,将自家的马车借出来。
两名护卫道谢后,奉上不菲的钱财以为谢礼,又为他们寻到可以捎带一程的人,随即便赶着马车回来,要请秋芜上去。
秋芜担心元穆安的伤势,不愿先上车,待那名替元穆安验伤的护卫大致查过一遍,表明除左腿因底下那块圆石的阻碍,自小腿肚处骨折了以外,其余多是外伤,这才暂且松一口气,接过其他侍卫才从损毁的马车中找回来的行囊,先行上车。
元穆安受了伤,不能骑马,必也要用马车送回城中,她想了想,从行囊中将几件厚实柔软的裘衣取出,一件件铺在硬邦邦的车中。
片刻后,那名护卫用随身携带的伤药、烈酒和纱布替元穆安简单处理过伤口后,就与其他人一起,小心翼翼将他送进马车。
有几层柔软的衣物垫着,震荡之间,能减轻许多磕碰的疼痛。
为避免再出现以外,这些护卫们不再隐藏在暗处,而是一个个佩着兵刃,严肃笔直地守在周围,将马车团团围拢,保护起来。
胡大三人被解救出来,方才在混乱中扭打伤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此时缓过神来,回想起发生的一切,看着附近突然多出来的几十名身手不凡、气势出众的护卫,不禁面面相觑。
“娘子、娘子可安好?”胡大也守在马车外,想着方才那一摔,赶紧先问车里的秋芜。
待秋芜道了声“不必担心”,这才迟疑着继续问:“那、那、那袁郎呢?”
事到如今,他们也猜出来了,这位袁郎的身份恐怕不寻常。
“郎君……”坐在车中的秋芜拾起干净的帕子,低头替元穆安擦拭额角的冷汗,眼泪又忍不住沁出来,“郎君受了些伤,不过应当无碍。”
“那就好,那就好……”胡大几人拍着胸口,大大松了口气,一来为二人都平安无事,二来则是想起过去一两个月里,他们对袁郎算不上太恭敬的态度,一阵后怕。
元穆安无力地靠在一边,轻轻捏一下她的指尖,低声道:“你家的这几个人,倒是都忠心得很。”
秋芜想起方才危机时刻,这三人还不忘护着她,不由心中一暖。身为家仆,主子有危险时挺身而出虽是应做的,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她也曾做过伺候人的奴婢,知晓他们的不易,因此真心感激。
“他们都是朴实之人,平日说话兴许直白了些,但心地总归是好的。”她听出胡大语气里的忐忑,有意为他们说情。
“我知道。”元穆安扯起唇角,笑得温和,“你们兄妹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也忠心。”
他想起过去初识秋芜,还有后来不识自己心意的时候的所作所为,面上生出一阵愧色。
其实他性子虽冷,平日对待下人时常不假辞色,但鲜少有苛责的时候,年节之际的赏赐亦多。但面对秋芜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私下为难她。
他喜欢看她为难、羞涩的样子,喜欢看她委屈得要哭,却不敢忤逆,只得照着他要求做的样子。
此刻想来,那时他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大约都是有意欺辱吧。
他不是个宽厚的主子。
幸好,他如今醒悟了,从此二人之间,再不会有什么主仆之分。
“芜儿,”他想着方才在树下时秋芜的那一句话,顿时觉得身上的痛都减轻了大半,语气也越发温柔,“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以后,真的不再走了吗?”
他有点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幸运,总想再听她亲口说一遍。
秋芜脸皮薄,方才情不自禁说的话,眼下再提起,顿时觉得羞涩不已,惨白的脸颊悄然泛红,有些说不出口。
她斜睨元穆安一眼,咬着唇侧过脸不看他,嗫嚅道:“郎君不是都听到了……”
元穆安笑了声,抬起那只简单包扎过的血肉模糊的手,试探着想揽她进怀。
一时之间,秋芜还有些无法适应,下意识朝一旁躲了躲,让他扑了个空。
他抬起的手一滞,眼中一阵失落。
狭小的马车中,气氛陷入沉寂。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护卫禀报的声音:“主子,城门上传来讯号,事已成,可以入城了。”
“走吧。”元穆安轻咳一声,吩咐道。
马车应声而动,车轮驶入官道,压过几块碎石和两个大小不一的坑洼,引得车身不住晃动。
元穆安受了伤,浑身无力,在晃动中不小心撞到车墙上,忍不住闷哼一声。
秋芜吓了一跳,顾不上矜持,连忙扶住他,让他稳住身形。
元穆安看着她一副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又问一遍:“芜儿,你方才说以后不走了,是真的吗?”
秋芜抬眼,对上他满眼的期待,叹了口气,道:“我先前总不敢相信郎君对我是真心的,如今……我总不能一直躲避下去。”
她顿了顿,继续道:“郎君,我愿意留下,不是因为愧疚,是因为……我、我想与郎君在一起。”
他不顾一切冲过来护着她的那一刻,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在黔州的那个一往无前的少年。
可是,回过神来后,仔细一想,又觉得不一样。
十多年前的他并不知晓她是谁,救她只是出于一个皇子、一个将军爱护百姓的职责罢了。
而今日,他救她,却是出自真心实意的。
她忽然意识到,那个让她藏在心里十年的少年,其实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罢了。
真正的他,并非只有那样一面。
“从前,我总是在心中怨怪郎君不懂我的心意。可是,那么久,我也从来没有主动对郎君提起过。往后,我会试着更坦诚一些……”
元穆安能听见她方才的话已是欣喜万分,再见她竟开始反思,不禁心口泛酸,连带着眼眶也莫名发热:“芜儿,不是你的错,是我,都是我……”
他再度伸手想抱住她,却再次被拒绝了。
这一次,没等他失落,秋芜便正色道:“郎君受了伤,还是先好好坐着吧,以免伤得更重。”
元穆安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关切与认真,无法,只好乖乖地坐好。
不一会儿,马车便行至城楼之下。
城门被二十余名官兵从里缓缓打开,秦衔等人侯在两边,对着马车行礼,朗声道:“禀陛下,逆贼已尽数拿下,逆王亦已被臣等缉拿,押解在大牢中,听候陛下发落。兴庆宫各处守卫亦已由羽林卫接掌。”
元穆安尽力直起身,待护卫将车帘掀开,方沉声道:“做得好。诸位今日只功劳,朕记在心中,待此案查明,一并赏罚。”
说罢,示意身边的人将这些将士们安顿好,同时吩咐往翰林院传话,让翰林院的人拟旨,由高甫主持,审理谋反一案,由刘奉负责,安抚好京中百姓。
当众交代完这些事,方算安抚住众人的心。
车帘放下的那一瞬,秦衔见到车里的秋芜虽然衣着有些破损凌乱,发髻也摇摇欲坠要散落下来,但人却还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
他正要带着众人退到路边,目送圣驾离去,车中的元穆安却再度开口。
“秦卿,随朕一同入宫吧。晚些时候,朕还有几句话想与卿说。”
秦衔一愣,不知怎的,直觉元穆安还要说的话与秋芜有关,遂也不推辞,当即上马,跟着队伍一同往兴庆宫的方向行去。
宫中,两名奉御已接到消息,早早候在甘泉殿中,待元穆安一回来,便迅速上前,要替他诊治。
元穆安不忘吩咐康成将秋芜带去隔壁的偏殿,让其中一名奉御带上几名医女一同过去替她诊治。
秋芜本想先等两位奉御帮元穆安看过后,再去偏殿,但元穆安坚持。
甚至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芜儿,且给我个面子,好不好?我的腿骨还断着,奉御诊治时,我定痛楚难忍,形容狼狈,实在不想再让你瞧见了……”
秋芜诧异不已,原本的担忧和关怀一下被冲散了,化作无奈的笑容,摇头道:“原来郎君如此要面子,从前我竟不知。”
她说完,不再坚持,在一名宫女的搀扶下,朝隔壁的偏殿行去。
这一走动,便感觉背后一阵拉扯,有什么已然干涸的东西被揭开,再度变得温热潮湿起来,还带着隐隐的疼痛。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后背与手肘也受了皮外伤。
待进了偏殿,两名医女上前替她将衣物小心地脱下,用沾了烈酒的巾帕将她背后和手肘处的伤口一点点清理干净,再敷上奉御开的伤药,接着,奉上安神滋补的汤药。
一番诊治下来,已过了半个时辰。
她换上康成送来的衣裙,见元穆安那儿还未好,便先出去见了秦衔。
受了伤,又受了惊,她本该浑身脱力,只想歇着,可这一日发生的事实在难以消化,她急需与哥哥倾诉一番。
然而,还未等秦衔入内,几名太监便抬着肩舆出现在殿外宽阔的大道上。
肩舆上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妆容端重,身披华服,宛若要参加国宴的谢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