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没有再直接拒绝。◎
第二日一早, 天微微亮,秋芜才起身梳洗,秦衔便已派了人来告诉她, 说接下来他要亲自负责圣驾回京途中的防卫, 只怕无暇照顾她,便先派人来知会一声,让她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若有事, 便让下人去寻他。
这一看就是元穆安的安排。
秋芜不知元穆安为何要这么做,充满疑虑的同时, 只能猜测此举另有目的。
她让来人带了口信给秦衔,说她一切都好, 让哥哥不必挂念, 只管当好差便可。
等用过一碗胡麻粥,吃过几口胡饼,下人们也已准备好车马,一行人出门, 预备继续上路。
驿站外,除了他们的车马,还多了一道身影。
元穆安穿着那身熟悉的麻布衣服,戴着遮去半张脸的斗笠, 正笔直地站在一旁。
寒冷刺骨的北风自侧面呼啸而过, 将他的袍角吹得翻飞不已, 猎猎作响。
明明是个身姿挺拔的英俊郎君, 登临天下时, 挥斥方遒, 气势非凡, 可是孤身一人站在茫茫隔壁黄沙之中时,仍旧有种寂寥单薄之感。
秋芜一眼看见他时,忍不住有几分恍惚。
当初那个纵马奔驰于大江南北,拯救无数平民百姓的意气少年,也渐渐染上了风霜。
她有时会想,自己已近二十的年纪,在民间已是个要被邻里乡亲议论嫁不出去的娘子了,却一直没想过他。
他其实也已年近二十七了。民间百姓家的郎君多十六七岁便成家立室,皇室之间稍晚些,但也都在及冠之前便定好了亲事。
如他这般,一直没有成婚,即便几经波折,各有缘由,也显得格格不入。
哥哥说,他许了她皇后之位。
她很难想象,身为天子的他,迟迟不婚,定已被许多大臣上疏劝谏,若当真执意娶她,将来又会受到朝野上下怎样的激烈反对呢?
“芜儿?”
元穆安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见她只顾出神,停在半道止步不前,不禁上前两步,疑惑地开口唤她。
“怎么站在这儿不走了?”
秋芜回过神来,看他一眼,摇头道:“没什么。郎君怎么还在这儿?”
元穆安眼神黯了黯,答道:“我留下来,这一路与你同行。”
他说着,伸手替她打起马车的帘子。
胡大将架子上的杌子取下来搁到地上,随后牵紧缰绳,看着分明是个身份不凡的贵族郎君,哪怕落魄了,也应当有几分傲骨,此刻在小娘子面前,却莫名显得有些卑微,让他这个下人都有些看不下去。
秋芜皱了皱眉,没有立刻登车,而是上前一步,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问:“郎君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元穆安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只是想趁着回去的这一路与你多些相处的机会罢了。待到了京城,只怕你又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秋芜咬了咬唇,看了看四下广阔而荒芜的漫漫戈壁,留下一句“随你”,便踩着杌子上了马车。
元穆安松了口气,很快跟在她后面也上了车。
秋芜自坐定后,便开始闭目养神,似乎打定主意不理他。
元穆安倒是没再觉得局促,只是如常地坐在一边,待马车一点点行上官道,朝东南方向去后,便时不时掀开车帘朝外看一眼。
“如今是腊月,天冷,否则,这样的塞外景致,倒十分适合下车骑马。”
秋芜掀了掀眼皮,瞥见他那边被掀起一角的车帘外以灰黄为主色的广阔景致,抿着唇没说话。
元穆安得不到回应,亦觉无妨,只是回忆起一年多以前,在京城郊外行宫的那个夜晚,继续自顾自地同她说话。
“你不喜欢骑马吗?”
这是个问句,秋芜沉默片刻,到底没有继续忽视他,摇头道:“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哦。”元穆安应一声,回想着那一晚的事,心底怅然,“我记得在西岭的时候,我带你骑马,你看起来并不欢喜。”
“是啊。”秋芜此时也不再将话藏在心里,他既然提了,她便自然地说出来,“若当初郎君是真心想带我骑马,想教我骑马,我怎会不欢喜?”
元穆安静了静,只觉明白了她当时的心境。
那时,他只是拿夜里带她出去一趟当作消遣,以此来取悦他自己罢了。
“今日我是真心的。”他放下车帘,转头认真地看着她,诚恳道,“我想带你骑马,也想教你骑马,等你学会了,将来再去行宫时,咱们一道打猎去。”
秋芜望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眸,没有说话,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西岭的夜色。
空旷的草场,低垂的夜幕,璀璨的星辰,如梦似幻。若当真敞开心怀,纵马奔驰,的确快意。
她能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层层坚冰正在不知不觉中融化。
元穆安没有信口开河,当日夜里,在驿站投宿之时,他处理完一日的事务后,便吩咐隐在暗处的侍卫准备了两匹马。
他不便用自己的坐骑,亦无法替秋芜挑出一匹适合初学的小马驹,只能让人尽量找性情温顺的母马来。
第二日一早,秋芜一出驿站,就看见胡大几个正站在元穆安的身边,围着那两匹骏马说着话。
“这是在做什么?”秋芜整好衣襟,上前问。
胡大笑嘻嘻道:“娘子,奴等正说呢,袁郎也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这两匹马,说是能带着路上一道走,正好,旅途枯燥,娘子若是疲乏,趁着正午日头好,风也小的时候下车骑马也不错。”
元穆安冲她笑笑,指指其中一匹身量稍小的马,道:“这匹马性情温驯,你若喜欢,可以试一试。”
秋芜看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儿,知道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答应过她的事,一定会做到。
“不早了,哥哥他们定已走了,咱们虽不必追上他们同行,但也不能落得太慢,还是快些赶路吧。”
她没对元穆安的话有所回应,对胡大他们说完后,便直接上了车。
元穆安静静看着她,没有勉强。
一路上,他有时陪她一同乘坐马车,有时则下车骑行。旅途虽枯燥颠簸,他却一点不显疲倦。
反观秋芜,因马车不时颠簸,她整个人都有种快要散架的感觉。
回京城的路与来时的不同。
来时,京城附近的官道平坦宽阔,随着往西北方向的深入,方渐渐崎岖颠簸起来,由易渐难,尚能承受。
但去时,却是直接走塞外黄沙漫漫的荒凉道路。驿站与驿站之间间隔甚远,若稍慢些,便要在外露宿,因此每日马不停蹄,不敢有片刻懈怠。
两日下来,秋芜就觉得浑身筋骨酸乏,不论在车里垫多少软垫,都会被车座、车壁撞得散架了一般。加之车中逼仄,摇晃之间,更让她不时觉得反胃恶心。
元穆安一直观察她的模样,见她的确承受不住,便又问一遍,是否要下车骑马。
秋芜犹豫片刻,没再拒绝,趁着晌午时分,取出羊皮水囊饮了两口水,带脑海清明后,便想下车骑马。
只是,她到底只在西岭由元穆安带着骑过一回,早已生疏,一时间,双脚踩地,望着与她头顶高度齐平的马鞍,踟蹰片刻,方攀着马鞍,按照记忆里的方法跨坐上去。
还没坐直,马鞍便晃了晃,随后,元穆安便也翻身上来,紧挨着她身后坐了上来。
“你做什么?”
秋芜紧抓着马鞍不敢松手,只能微微侧过脸警惕地质问他。
“我来教你。”元穆安伸出双臂,环绕过她的腰侧,一手拉上缰绳,另一手则覆在她攥着马鞍的手背上,安抚一般轻轻拍了两下,“你还不会骑马,我不能放你一个人上来。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
不等秋芜回应,他转向一旁的胡大等人,道:“你们且行便是,我们在前方等着你们。”
说完,他喝了声“坐稳”,随后夹紧马腹,松开缰绳,纵着马儿撒开蹄子,飞速向前奔去。
“啊!”
秋芜猝不及防地惊呼一声,上半身左右晃动,有种要跌落下去的错觉。
幸好元穆安一手牢牢托住她的腰身,这才帮她稳住身形。
钉着蹄铁的马蹄踏在地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所到之处,俱激起一阵漫漫的尘土,若非秋芜早有准备,戴了挡风的面纱,恐怕要被这阵沙土呛得涕泪横流。
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亦让人难以忍受。她穿的胡服厚实,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透风,可露在外的指尖和额头仍旧能感觉到那种刀割一般的寒意。
元穆安扶着她的腰身,俯身凑近她的耳畔:“别怕,放松些,一会儿适应了便好。”
秋芜暂时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点头,尽力让自己狂跳的心放松下来。
果然,片刻后,她便适应了周遭的沙土与冷风,试着抬起头,眺望眼前广阔无垠的天地,竟渐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胸开阔与畅快肆意。
原来这就是无拘无束,驰骋于天地间的感觉。
她忍不住笑了。
“你看,若因害怕便总是不敢尝试,会错失多少景致?”这么久,元穆安终于在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在她脸上看到这样放松的,发自肺腑的笑容,忍不住有几分感慨,“芜儿,有的事,也许没有你想的那样艰难。”
秋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在驰骋之间,问:“郎君又想说什么?”
元穆安又莫名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道:“我自然与先前一样,只想让你跟我回宫,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秋芜没急着回答,迎着寒风闭了闭眼,眉宇之间,仿佛有一丝轻微的松动。
元穆安越发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郎君,你教我骑马吧。”
她仍旧没有答应。
元穆安一阵失落的同时,又安慰自己,至少没有再直接拒绝,如此,应当也算给了他一个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