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秋芜知道了这些,会怎么看他呢?◎
兴庆宫, 太液仙居。
元烈躺在铺着黄稠被褥的御床上,四周被一盏盏明晃晃的烛火围绕着。
豆大的烛火不住摇曳,映在他圆睁的浑浊眼眸中, 显出几分狰狞可怖。
“别怨我, 咱们的两个孩子,我会好好抚养……”
“你就这么走了,想要我记一辈子吗?”
“毒妇……把她逼死, 你这辈子亦不得善终!”
“你生的那个逆子!孽障!朕要杀了他!”
他被梦魇缠身, 仿佛已失了理智,笔挺的身子在床榻上不住挺动, 像一尾从水里捞出行将窒息的鱼。
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将他唤醒。
近来颇受他宠爱的魏美人就站在几步外的两级阶下,低眉顺眼, 温柔无害, 却像根本没看见在床上挣扎的元烈一般,只是冲站在屏风之后的女人轻声回禀。
“请娘娘放心,今日的丹药已给太上皇服下,这半个月来, 一日也不曾落下。”
屏风之后,谢太后看着那一道不是挣动的影子,冰冷的脸上带着一种解恨的、扭曲的笑容。
那个冷落、责怪了她大半辈子,让她一直活在怨恨与不甘之中的男人, 终于已经再也没有用处了。
先前, 元穆安当太子时, 她还存着用元烈这个还年富力强的皇帝牵制他的念头, 好逼着他听话些, 娶了她的堂侄女谢颐清。
如今, 元烈已然禅位, 元穆安更是将谢家连根拔起,让她的兄长谢柘流放边地,让她这个曾经的皇后颜面尽扫,迟迟未被尊为太后,直到成了满朝文武的笑柄,连礼部官员们都看不下去时,才在姗姗来迟的圣旨下得到了太后之名。
再留着元烈,如过去一般让他锦衣玉食地活着,不过是给她徒增伤悲罢了。
嫁给他以后,她没有过一天安心的好日子,积攒了近三十年的恨意,总要有发泄的那一天
既然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就没必要再留下来了。
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再没有一点权柄的时候,元烈仍旧死不悔改,此刻脑袋昏沉、不住发梦,还是念着当年自缢而亡的陈氏。
既然这么念着那个女人,何不早些去见她?
谢太后冷笑一声,默默欣赏着元烈被乱梦纠缠的萎顿模样,好半晌,方道:“你做得很好。明日起,丹药再加一颗。”
“贱人!都是你的错!你和你父亲逼着我娶你,这都是你应得的!”
床榻上的元烈又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厉喝。
魏美人眼皮都没掀一下,只是冲谢太后垂首:“妾谨遵太后懿旨。”
谢太后满意地点头,吩咐身后的几名宫女和太监看好太上皇,随后转身离去。
屋外,夜色晴好,皎洁的月光下,呼啸的北风都有种让人觉得和暖的错觉。
高高的台阶下,除了华丽的肩舆与七八名等候的太监、宫女外,还有一个人。
深紫的朝服,修长挺拔的身躯,年轻俊朗的面庞,正是元烨。
眼见谢太后从正殿中出来,他不似从前一般紧张地低头躲避,而是表情严肃地上前两步,恭敬地弯腰,叉手行礼:“给母后请安。”
谢太后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随即挥手,淡淡道:“是九郎啊,起来吧。”
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她缓步登上肩舆,待被抬起,朝清宁殿的方向平稳前行时,方将元烨召至近前,低声问:“我让你做的事都如何了?”
“儿已照母后的吩咐,与金吾卫取得联络,凉州至京城一路的官道上也都埋伏了探子,随时将路上的消息传回来。”
元烨走在肩舆的一侧,与谢太后之间只隔了三四寸的距离,嗓音刻意压低,少年人独有的沙哑在夜色中显得阴郁不已。
庶子与嫡母,从前分明水火不容,如今却因为共同的目的而悄悄走到一起。
若是放在两年前,元烨只怕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样一天。
他从前将元穆安当初最信任的兄长,一心以其为楷模,哪怕知晓这辈子都无法像他那样大权在握、登临天下,也总想着自己努力一些,兴许有一日能得到他的认可。
只是,他差点忘记了,这位三皇兄是个弑杀兄长、逼退生父的大逆不道之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真心对他这个孤弱无势的弟弟呢?
是他倏忽至此,才让秋芜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抢走。非但如此,元穆安还把她弄丢了!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定是元穆安不曾珍惜的缘故。
他恨透了,既恨秋芜的背叛,更恨元穆安的抢夺。
如今,连元穆安的亲生母亲谢太后都已下决心除掉自己的亲儿子,他这个庶出的弟弟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他知道谢太后挑中自己的缘故。
他是太上皇的第九子,拥有名正言顺的身份与血统,同时亦是唯一一个还留在京中的皇子。
重明门宫变以后,元穆安以雷霆手段寻衅将四皇子与五皇子废为庶人,六皇子与八皇子早夭,余下的七皇子则身有残疾,早就被送往南方封地颐养。
只有他这个最年幼的九皇子尚堪一用。
更重要的是,他是婢女所生,背后毫无根基,无力与朝中的那些世家大族抗衡,谢太后需要的正是个听话的傀儡。
这一切,他都心知肚明,并毫不在意。
不论如何,他只有先登上那个位置,将来才有徐徐图之的可能。
“不知母后是否还有吩咐?”
谢太后将脑袋轻轻靠在肩舆后头的靠枕上,恍惚了一瞬,方道:“你做得不错,这几日只沉住气,莫让旁人看出端倪便好。等到了那日,我自会命人给你传信。”
她是个母亲,此刻亲自与旁人合谋要杀害自己唯一的骨肉,到底还是会有一丝不忍与心软。
可是一想到元穆安冰冷无情的眼神,和这一两年里铲除谢家、将她逼至忍无可忍的行径,便又硬下心来。
三郎是她的孩子,可同时也流淌着元烈那个薄情寡义之人的血脉,一门亲父子,有些秉性总是改不了。
他既然对她这个亲生母亲无情,那就怪不得她无义了。
“儿明白。”元烨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神情,恭敬地垂首应答,随后行礼告退。
……
边地的驿站中,元穆安正捧着小小的麻布包裹,瞪眼望着面前已经关上的屋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又一次被毫不留情地赶出门来,他终于不再像先前几次被拒绝那样感到恼怒、错愕,只是有几分无法避免的失望而已。
他叹了口气,低头打开手中的麻布包裹,看见里面的做工粗糙、歪歪斜斜的小木剑和小木枪,愣了愣,随即露出会心的笑容。
这一看就是那两个孩子亲手做的。
不过是顺手指点他们一番罢了,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样一番心意。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与暖意从心田间流淌而过。
他很少能在别人身上感受到真正的善意。
父母、兄弟、亲族、臣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与伪装。
反而是这样普通的百姓,生来平凡,淳朴真诚,一点点小事亦会铭记在心。
而秋芜也与他们一样,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仍旧善良真诚。
所以,她失踪的时候,毓芳殿的小宫女们会因此难过;所以,尽管只在凉州逗留了一年,但她离开的时候,仍旧有那么多人对她依依不舍。
其实不论在哪里,她都能过得很好,一点也不需要他的庇护。
他失落地摇摇头,将麻布重新包好,转身回自己的屋去。
这时,等在暗处的一名护卫悄然出来,跟着他转进门去,压低声音回禀:“主子,京中传来新消息。”
说着,他将袖口藏着的一枚小小竹筒递过去,又道:“刘统领方才派人往四处探查,果然发现附近有人盯梢,想必这一路皆已被布置了探子。”
元穆安“唔”一声,没有多言,只是打开手中装了密信的竹筒,就着烛火快速浏览。
路上有没有探子并不重要,这本就是他能料到的事,因此马车里坐的仍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一名替身。
重要的是京城中的情况。
如密信中所说,近来京中几处城门看守的金吾卫陆续有几次人员变动,看似是寻常的调动,但几次放在一起看,就能稍稍寻到一些端倪。
除此以外,这几日亦有数百名从荆州来的田舍郎陆续进京。这些人入京的缘由大多是投靠亲眷,可据底下的人说,他们进城后,并未急着寻找所谓的亲眷,而是在各个旅舍中暂时住下,每日在闹市之处四处游荡,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寻常囊中羞涩的田舍郎。
这些人显然是带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入城的。
由此可见,他们打算趁着圣驾入城以后再动手,也不知是不是要效仿他当年在重明门的那一出请君入瓮。
“陛下,是否要派人清理路上的探子?”那名护卫问。
元穆安将看完的信举至烛火边,见其一点点化为灰烬,方吩咐道:“不必全数清理,只捉一两个即可,不打草惊蛇的同时,亦不让他们起疑。至于京中——”
他顿了顿,仿佛有些犹豫,随后才道:“路上的护卫之职交给秦衔,让刘奉先带一队人回京,布置好人手。”
那名护卫领命,很快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留元穆安一个人在屋里出神。
朝中有人要谋反,趁着他出京的这段时日暗中布置,这些他都一清二楚。
唯一难办的,是其中牵涉到的人。
仅存的骨肉至亲,终于让他走到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的地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内心早已麻木不已。
可现在,他忍不住想,等秋芜知道了这些,会怎么看他呢?
她会不会也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又或者,她仍旧站在元烨那一边,从此恨他一辈子?
不论是哪一种,他都一点也不想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