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袁郎?◎
“你别多心, 陛下不曾为难我。”
秦衔一听就知秋芜在替他担心,连忙笑着摇头,“只是说了些接下来的安排。”
秋芜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 安静地听着。
“阿芜, 这次圣驾亲自至凉州督战,我为主将,圣驾回京时, 必得跟随入朝。而接下来, 恐怕就要留在京城,调任至兵部, 不再回凉州了。”
“什么?”秋芜惊愕地瞪大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 “竟然这么快!”
寻常官员到地方就任, 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几二十年,甚至大半的人,这辈子都会留在外, 再不离开。尽管秦衔被元穆安寄予厚望,迟早要离开凉州,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啊,我亦有所顾虑, 遂斗胆问过陛下, 是否因你之故, 方这般急着将我调入京中。”
“陛下如何说?”秋芜问得有些快。
秦衔没有隐瞒, 将元穆安昨日的话一一告诉她, 又说起让他回来劝说的事。
“我没有答应陛下回来劝你妥协, 只是代为传达。阿芜, 陛下说,若你愿意,他会以正妻之礼迎娶你,皇后之位亦是你的。”
秋芜呆了呆,看了秦衔两眼,仿佛在辨认他是否在开玩笑,好半晌才道:“他当真这样说?”
“千真万确。”秦衔点头,“阿芜,我听他们说,他在咱们府里住了段日子,你还曾在雪天将他关在门外?”
秋芜默默低下头,惭愧道:“那日是我冲动了。”
当时心情复杂,冲动之下,方会如此。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在兴庆宫中时,一直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态度,对他就再不像最初那样敬畏,又或者是仗着在凉州,在都尉府,没人知晓他的身份,更没人指责她的所作所为,方在不知不觉中肆意了一点。
横竖是他自己要来、自己要留下的。
只是,事后,她仍旧有些后怕。
以元穆安的性子,若是在从前,她这样不识好歹,他只怕早已恼羞成怒,再不愿理会她,甚至干脆降罪处置她。
可他偏偏一直忍着。
她明明看起来对他的刻意忍耐并未察觉,可潜意识里又似乎一直在利用这一点。
尽管她只是想让元穆安也感受一番当初她在宫里时的处境,也盼他顾着自己的面子,知难而退,但若真的惹恼他,遭殃的只会是她和哥哥。
“唉,他——”秦衔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并非怪你,只是想说,哥哥亦是男子,知晓陛下愿意为你一点点改变意味着什么。我并非让你妥协,只是想告诉你,也许,现在的陛下的确与过去有些不同了,你不必再有那么多顾虑。若仍有情,则无需犹豫;若无情,亦无需害怕。有哥哥在,自会护你周全。”
哥哥语重心长的肺腑之言让秋芜感到既安心,又酸楚。
“我明白的。”她捧起碗喝了一大口热羹,接着抬起有点泛红的眼眶,嗔怪地看着秦衔,“哥哥,这一年里,你一直在为我操心,可别耽误了你自己的终身大事……”
秦衔年纪已然不小,但这些年来一心扑在读书、研习兵法等事上,至今未见他身边有过哪家娘子。
他年轻有为,去岁第一次到京城时,就有看中他,想要挑他为婿的朝臣,只是那时他逗留的时日短,又只是初出茅庐,众人多持观望态度。
到了凉州,充分展露才能后,更是有好几位当地官员有意将家中女儿许配给他。
秋芜甚至听说,附近有一位游牧部落的首领女儿也被他的风姿折服,扬言要嫁给他,后来也不知怎的,渐渐就没了消息。
秦衔没料到话题忽然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向来稳重内敛的俊脸上闪过一阵羞赧的红晕,含糊地应了一句,不再多言。
接下来的几日,秦衔除了往返于各处驻军的军营之间,就是在州府府衙召了几位将领,与刺史等人商议接下来的布防。
如此,七八日过去,终于传来圣驾即将启程回京的消息。
秦衔身为功臣之首,自然要跟随左右。
除几位职衔较高的将领外,他还亲自挑选了几位在此次战事中一马当先、冲锋陷阵的普通军士随他一起入京。
因这一次去后,恐怕不会再回来,秋芜思来想去,还是选择收拾行李,跟着秦衔一起走。
家里的七名下人,有三个已没了家人,卖身给都尉府,便跟着他们一道走,剩下的四名则选择留下来。
因都是想着挣一份月银补贴家用的平民百姓,秋芜便将他们留给了七娘。
七娘已然再嫁,自然跟着陈大威。
陈大威如今已不再是秦衔身边的普通侍卫,而是成了凉州守军中的一位军曹,将来也会长久地留在这儿。
夫妇两个,一个是秦衔的手下,一个是秋芜的挚友,都十分舍不得兄妹二人的离开。
尤其是七娘,听娇娇说,她阿娘有两个晚上说着话就莫名地掉了眼泪。
七娘是性情中人,从来不愿掩饰自己的情绪,眼看被女儿戳穿了故作潇洒坚强的面具,索性不再伪装,大大方方抱着秋芜哭了好一会儿。
待哭完了,一抹脸,顶着一双红彤彤肿如核桃的眼眸,又恢复成平日爽朗的样子,一面拍拍秋芜的肩,一面说,定会替她继续打理椿萱院与先前买下的田地。
临行前几日,椿萱院的孩子们跟着他们的母亲一同登门向秋芜致谢、道别。
有两位擅做胡饼等干粮的娘子替她备下了整整一大筐已晒干、撒了芝麻和各色干果的干粮,让她和秦衔在路上吃。
还有几位娘子则从家中带了自己亲手缝制的皮毛围脖、裘衣等衣物过来。样式虽简朴,御寒的效果却极佳。
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则围着她排成两队,仰着一张张可爱生动的面庞,扯着嗓门背了一段《千字文》。
一字一句,都是秋芜亲自教的,就连年纪最小、学得最慢的三个孩子,也磕磕绊绊跟着其他人完整地背了下来。
秋芜既欣慰,又不舍,遂将自己在凉州的这一年里从各处购来的书卷留在椿萱院,盼着他们将来能用得上。
送他们回去的时候,两个曾受过元穆安指点的小郎君悄悄拉住秋芜,分别将自己做的一柄小木剑和一杆小木枪塞给她。
“娘子,这是我们送给袁先生的,原本想亲手送给先生,可是后来就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娘子,你还能不能见到袁先生,替我们将这些转交给先生?”
两张巴巴的小脸蛋被冬日的风霜吹得红扑扑,黑漆漆的眼里亦闪着期盼的光芒,看得秋芜心软不已,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轻轻点头,道:“袁先生以后恐怕不能来看你们了,我尽力替你们将这片心意交给他,好不好?”
两位小郎君一听,不约而同地跳起来拍拍手掌,欢喜不已。
“太好啦,谢谢娘子!”
“娘子,待我们长大了,再去京城看你!”
孩子们一个个跟着母亲离开,留下秋芜一个人站在傍晚的夕阳下,望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两日后,以圣驾为首的队伍在刺史等官员与当地百姓的相送下,自凉州出发,浩浩荡荡往京城的方向行去。
除了原本就跟着元穆安从京城过来的护卫、侍从外,随行者多是凉州一带的将士,未带家眷,而秦衔身为都尉,自然要与他们走在一起。
秋芜一个人带着府中跟来的三个下人,再无旁人作伴,只好缀在队伍的最后。
行军途中,所有人都紧随队伍,不敢掉队,更不敢有丝毫松懈,自然无暇顾及后面的秋芜他们。
走在最后,反倒成了最轻松的。
饶是如此,几个人也觉高兴不起来,只因前面的队伍里,人人都神色凝重。
天子来时,身披盔甲,亲自骑马,在无数人敬仰臣服的目光中进入了凉州城。
而离开时,却是乘坐四面紧闭的马车,在六名太监的服侍下出的城门。
一路上,甚至连饮食等都要由太监送进车去。
谁也见不到天子。
此种情形,众人自然又忍不住心生疑虑,猜测天子情况仍旧不见好转,也不知能不能拖到回京医治。
前面的将士们神情沉甸甸的,都尉府的人自然也不能露出任何欢快喜悦的神情。
是以,一路上气氛有些压抑。
只是,才过了一日,这种尽力维持的压抑就被突然出现的熟悉身影打破了。
傍晚,胡大赶着车正要进驿站,却不得不拉着缰绳暂且停下,错愕地望着前方沐浴在夕阳灿烂光辉下的元穆安,错愕道:“袁、袁郎?”
……
隔着崇山峻岭、纵横河川的荆州城郊,谢颐清亦收拾了行囊,一路北上,预备返回京中。
这一年来,她一直留在荆州。
为了弥补当初对秦衡的失约,她带着几名下人,亲自到秦家所在的城郊村落中一家家询问,终于在一个月后找到了秦家双亲与秦衡的坟墓。
她愧悔不已,不但每月到坟前磕头忏悔,更是入了附近的一处寺庙,继续过着与从前一样,每日吃斋念佛的日子,以求内心的片刻安宁。
然而,就在半个多月前,京中传来消息,称北上督战的元穆安意外遇刺,情况不明,甚至有凶多吉少的可能。
她身为谢家人,对元穆安这个曾经的未婚夫的境况有片刻担忧,但更多的,则是对姑母的担忧。
元穆安是姑母的亲生儿子,亦是唯一的依靠,若他当真出事,姑母又要如何自处?
忧虑之下,她修书一封,交给家仆快马加鞭送去京城,交给谢太后,只盼谢太后收到信后,能稍得宽慰。
可是,两日前,那两名家仆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将谢太后的回信交给她后,她却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信中并未写什么不该写的,姑母无非是感谢她的孝顺之心,嘱咐她在外顾好自己,莫替姑母的事操心,姑母自会尽力开解自己。
这信看似平常,其中的语气却与她记忆里有些偏执、易怒的谢太后不太一样。
若当真为儿子、为自己感到忧心,又怎么还会如此平和地安慰她这个堂侄女?
除非谢太后有意含糊其辞,粉饰太平。
她不知京城到底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思来想去整整两日,决定连夜收拾行囊,赶回京中一探究竟。
谢家也好,姑母也罢,甚至是整个大燕,都经不起再一次的风浪和变故,她必须亲眼看看,方能安心。
但愿这一切只是她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