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要回袁郎君的信吗?◎
秋芜捏在手里的针一顿, 差点扎到左手食指针箍旁的指尖,幸而及时收住,这才没扎破皮。
“知道了。”她示意正在靠屋门处熏衣裳的阿依开门, 自己则低着头又绣了两针, 才将针线仔细收好。
屋外的小厮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阿依,除了每日都有的字条外,还有一只羊皮水囊。
“这是?”
阿依伸手接过, 扬一扬水囊, 问了句。
小厮摇头:“奴也不知是什么,总之这两样是一道送过来的, 娘子若没别的吩咐,奴便先下去了。”
说完, 见秋芜点头应允, 便关上门离去了。
阿依将手里的东西搁到秋芜面前的桌案上,嘀咕道:“虽晚了些,倒还是来了。”
她不知元穆安每日送来的字条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但见秋芜每日都将字条收入妆奁之中, 压在底下的一层小屉中,便猜其中内容对秋芜来说定十分重要。
放下后,自觉退回屋门处,继续熏未干透的衣裳。
秋芜一个人在床沿上呆了一呆, 随后才抽出卷起塞在小竹筒里的字条。
“芜儿, 今日大军凯旋, 赐以西域所贡葡萄美酒。当年我率军北上时, 亦曾与麾下将士彻夜痛饮。我想起你身边那个叫竹韵的小丫头说你爱饮此酒, 便给你送去一些。”
仍旧是短短的三两句话, 却不再只是回忆过往的细枝末节, 而是说起了他不曾与她述说过的自己的过往。
秋芜看了两遍,拾起一旁的羊皮水囊,打开后凑近鼻尖嗅了嗅。
带着葡萄微微酸甜的酒气扑面而来,还未入口,便已让人微醺。
阿依鼻子灵,一下就嗅到了气味,“咦”一声,道:“原来是葡萄酒,娘子且等一等,奴婢去取一只琉璃盏来给娘子盛酒。”
她说着,放下手里的衣裳,在隔壁的柜里翻翻捡捡,挑出一只蓝色的琉璃盏,洗净了送过来。
这是都尉府中稍有的几件色彩瑰丽、价值不菲的物件,还是有一日秋芜与几位娘子一道去集市上采买时,因实在喜爱,才从一位西域商贩手里买来的。
深紫红的酒液自水囊中缓缓淌入蓝白的琉璃盏中,在烛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秋芜举杯饮了一口,些微的涩意在口齿间浸润过后,顺着喉管缓缓入腹,接着,渐渐化为甘甜醇美。
这样的滋味很容易让她回想起在宫里的那十年。
西域的葡萄酒在凉州并不少见,甚至京城中,这几年也已陆续有官府所管的酒家开始自行酿制,不再只仰赖番邦进贡。
但在黔州,这却是十分罕见的稀有之物。
当年,她在掖庭第一次见到管事姑姑们饮这种色泽瑰丽的酒,只觉好看极了。
后来,被容才人调入毓芳殿,一点点成为掌事姑姑后,才终于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得元烨赏一壶葡萄酒。
她非贪杯之人,却对此酒颇有几分偏爱。
竹韵稳重细心,知晓她的喜好并不奇怪,只是没想到元穆安会从竹韵那里知晓此事。
竹韵自然不可能主动到元穆安跟前提起,定是他先问的。
他在用心了解她,也在试着将自己一点点打开,袒露在她面前。
她一时想着,这一年里,竹韵、兰荟、初杏、福庆他们也不知过得好不好,一时又忍不住想象元穆安当初率军北上、醉饮塞外的情形。
他过的餐风露宿的日子一点不比她少。
酒催人醉。
浅酌之下,秋芜渐觉脑袋昏沉,望着字条末尾的“静待音讯”四个字,一时眼眶泛红,竟提起笔来,写了两句少时读过的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阿依坐在一旁看着她,问:“娘子要回袁郎君的信吗?”
秋芜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做了什么。
“不是。”
她匆忙放下笔,低着头不看阿依疑惑的表情,将才写的那几句诗与元穆安的那张字条一道,收入妆奁之中。
……
府衙附近的天子行在中,元穆安站在窗边,颇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
今日的东西送得晚了些。
倒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从府衙离开时,恰有数名官员逗留在前庭商事政务,他还“受伤未愈”,不便直接从他们面前经过,遂等了小半个时辰,方得脱身。
而回来之后,他急着提笔书写,本欲与前几日一样,写些在路上已然想好的过去的小事,可写了两句,又觉得不妥,取了纸重写。
先前都写的是她,总也得说说他自己才好。只是,他这辈子还从未试着像旁人解释过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一时提笔,便不知从何说起。
来来回回好几遍,仍不满意。
不过三两句话,他却觉得怎么都不对。已近二十七的年纪,却愣是像个十七岁的愣头青一般。
眼看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手下的人回来禀报城郊大营中犒赏宴的盛况,他想到先前吩咐犒赏宴上用的葡萄酒,这才写了那几句。
临送出去前,又觉不够,遂取下自己行军时用的羊皮水囊,装了半囊葡萄酒,方让送出去。
大半个时辰过去,送信之人踏着夜色归来,向他复命。
他赶忙问:“如何,可有什么话带回来?”
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觉得秋芜兴许会有所回音。
那侍卫不知他的期待,与往常一样,拱手道:“臣与往日一样,在都尉府外等了两刻,未有回信,便回来了。”
未有回信。
元穆安听罢,眼底闪过几分失望。第一次对她说自己的事,想让她也更了解自己一些,却仍旧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有些疑心,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的事,只是他自己一改往日的冷漠疏离,上赶着什么都想告诉她而已。
“知道了,下去吧。”
他控制住面上的表情,冲侍卫摆手。
只盼今夜秦衔回去后,能带来些转圜余地。
……
城郊的犒赏宴一直持续至子时,方有渐渐散去的趋势。
秦衔身为主帅,自然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上至刺史等官员,下至帐下数十名军中将领,都一一与他敬酒共饮。
他虽选择了投笔从戎,身上渐渐多了几分行伍之气,但到底从前是个书生,酒量比不得这些从小在军营里摔打的汉子们,酒过三巡,已醺醺然有些头晕脑胀。
因心中实在高兴,又不忍拂众人的好意,方一直强撑着留到最后,等大半的人都散了,方在手下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往回赶。
回到府中时,已是后半夜。
秦衔命下人莫去西院打扰秋芜,自己则扶着墙回了东院。
小厮一面给他端茶倒水,服侍他净面漱口,一面断断续续回禀着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
“那位袁郎在都尉的院子里住了好些时日,直到陈军曹与宋娘子成婚的那日,被咱们娘子拒之门外,方没再住在这儿。”
“拒之门外?”
秦衔昏沉的脑袋空了空,随即打了个激灵,问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是啊。”小厮将那日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那日还下着雪呢,娘子给袁郎送了件都尉的裘衣,袁郎在外站了许久才走。”
秦衔慢慢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有些出神地看着桌案上的木纹。
若说白日在州府听到元穆安打算以正妻之名迎秋芜时,他心中只是有些宽慰和放心的话,此刻听家中的小厮说起元穆安与秋芜之间的相处时,却变得有些震惊。
他这个做哥哥的,好不容易将妹妹找回来,自然希望她能一辈子过得顺心顺意。
他们本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从没有过高攀之心。
一来,秋芜年岁不小,恐会因此被那些高门显贵嫌弃;二来,那些人素来眼高于顶,即便他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前途无量,他们也不会打心底里高看一眼。
世家大族尚且会如此,更别提天子。
普天之下,所有人在皇帝面前都得卑躬屈膝,小心侍奉。
他身为臣子,愿意在皇帝面前臣服,却不想见到妹妹过得那样小心。
他自觉已有些熟悉元穆安的性情,知晓这位年轻的天子虽在朝中颇有礼贤下士的名声,但骨子里却有着天潢贵胄生来就有的傲气。
愿娶秋芜为妻已让他有些意外,此刻从小厮口中听闻身为天子的元穆安,在秋芜面前竟也有放低身段、主动讨好的时候,甚至被拒门外,也不曾动怒。
难怪留在府中多日,也没被家中的下人们看出他的身份。
“都尉?”
小厮见他出神许久,一动也不动,不禁出声提醒。
“该用醒酒汤了,若放得太凉恐会伤身。”
秦衔回过神来,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就着他递过来的碗一口口饮下。
一碗汤见底,小厮搀着他躺下,随后便捧着碗熄灭蜡烛,退了出去。
秦衔没有即刻入睡,而是又在黑暗中出神片刻,方沉沉睡去。
第二日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习惯天微凉便起身,如今难得一次多睡一个时辰,虽觉浑身上下松快了不少,却着实有些不习惯。
本以为秋芜早已起身用过早膳,可待行至前厅时,兄妹二人却恰好迎面遇上。
“阿芜?”秦衔愣了愣,下意识露出温和的笑,“昨夜可是等哥哥等得太晚了?”
秋芜亦在宫中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平日鲜少到这时还未用膳。
秋芜脸上一红,有些羞愧地摇头:“本想等一等哥哥,只是晚膳后饮了几口葡萄酒……”
大约是因饮了酒,她昨夜一夜无梦,睡得格外沉。方才醒来时,见外头天已大亮,吓了一跳,连忙问阿依为何不唤她,阿依却说她睡得太沉,唤了几声没醒,便由着她继续睡了。
屋里已摆好了一桌早膳,秦衔与她前后进屋,在桌边坐下,闻言奇道:“怎想起饮酒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起了兴致罢了。”
秋芜低头用茶,莫名有些不想对哥哥说实话。
可秦衔却已敏锐地察觉她神情的变化,不由心中一动,问:“那酒……是他送来的?”
昨夜,从小厮的口中,他已知晓元穆安这几日都会让人送字条过来。
秋芜被他问得愈发羞愧,点头道了声“是”。
秦衔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先观察她的神情,仿佛在心中暗自斟酌,片刻后,方道:“昨日在府衙时,陛下将我单独留下,说了两句话。”
秋芜一听,只恐元穆安以身份对哥哥施压,忙放下手中的木箸,正色道:“哥哥若有何为难之处,只管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