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情绪已再度被他牵着走了吗?◎
刺史等人闻言, 不觉意外,只冲秦衔点头示意后,便陆续退出屋外。
屋门被人从外面阖上, 剩下秦衔与元穆安二人, 隔着一道帘幕,相对无言。
秦衔上前两步,停在方才站的地方, 冲幕后之人拱手:“不知陛下有何要问, 臣定知无不言。”
帘幕之后,元穆安并未立刻出声, 而是静了片刻,看着那道一直弯着腰作拱手状, 却始终纹丝不动的身影, 忽然轻笑一声,道:“听闻你方才见过你妹妹了,想必已经知晓了吧。”
这一声,听起来轻松自在, 稳健如常,竟完全没有方才的虚弱无力。
秦衔听得心头一松,先是替他感到放下心来,但见他提到秋芜, 便想他果然暗中掌控着一切, 就连方才他们兄妹二人在城门处短短片刻的相会都知晓得这么快, 遂不得不保持警惕, 沉声答:“陛下无虞, 臣深感庆幸。只是, 臣妹不曾多言, 是臣自己有所猜测。”
元穆安从榻上起身,伸手挑开帘幕,站在一级台阶上,俯视着眼前弯腰拱手的秦衔,又是一声笑:“起来吧。果然是一家兄妹,时时处处都先替对方着想。”
先前,秋芜见到他时,也第一时间想着将秦衔摘干净。这兄妹二人在这一点上如出一辙。
“至亲之间,理应相互扶持,请陛下恕罪。”秦衔说完这句话,才慢慢直起身。
元穆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心中甚至有一瞬间的疑惑,与家人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移开视线,掩去眼底的情绪,说出了今日让他留下来的意图:“此番吐蕃退兵,五年之内,当不敢再大举进犯,凉州之患已除,秦卿,朕不日就将你调回朝中,于兵部任职,如何?”
秦衔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将他调回京城。
尽管知晓当初元穆安将他安排在凉州这样的地方,就是为了给他机会立下更多功劳,以堵他人口舌,将来升迁顺畅,能更好地为朝廷效命,但没料到才来凉州不过一年,就要被调走了。
“陛下如此看重臣,臣受宠若惊,无敢不从。”秦衔先低头应一句,接着,才继续斟酌道,“只是,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这么快就将臣调回京城,是否与臣妹有关?”
他不是那等在君王面前掩藏自己的人,从前元穆安不知他与秋芜的关系,他自不会主动提,如今都已知晓,他索性也不再回避。
元穆安僵了僵,也没想到秦衔会这么快就当面问出来,顿了片刻,道:“朕身为一国之君,凡事以大局为重。如今朝中空出几个要缺,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朕对秦卿一向寄予厚望,自然要先将你调回去。”
秦衔沉默地看着他。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调你回京,除与朝中大局有关外,也的确有几分私心。”
秦衔仍旧沉默以对。
元穆安等了片刻,没等来他的回应,心中稍有不快,又无能为力,只好接着往下说。
“朕有意将秋芜迎回宫中,秦卿,你可愿替朕当一回说客?”
说完,他尽量压住心绪的起伏,以平静的目光看向秦衔。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主动开口请人帮自己的忙。
他为君,秦衔为臣,如今却要自降身份。
习惯了独当一面,解决任何事都靠利益的权衡与挟持,陡然抛开这些,他的心中充满局促的不适。
不久前,他还在秋芜面前理直气壮地指责顾攸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今日在秦衔面前,他竟然也体会了一把这般忐忑的感受。
“朕与秋芜之间,从前有颇多误会,如今朕思来想去,自觉对不住她过去的一腔情意,这次若能将她迎回宫中,日后定好好待她,再不让她受委屈。”
秦衔迎着他投过来的目光,不闪不避,却没有立刻点头或是摇头,而是问:“臣斗胆多问一句:陛下要将臣妹迎回宫中,是否有要借此笼络或是牵制臣的原因在?又或者,因臣如今为陛下所用,陛下方觉臣妹身份不同,能配得上陛下?”
二人说话之间,虽还守着君臣的身份,可言辞之间却越来越尖锐直接。
幸而屋中只他们二人,这番对话再不会给旁人听见,元穆安方能压制住心底的情绪涌动,说服自己,秦衔这般问,皆是出于一位兄长对妹妹的爱护。
“朕还未找到她时,便已想过迎她回来后,要竭尽所能待她好。”
只不过,那时,她失踪的时间一日长似一日,他原本慢慢的希望也在悄无声息地被磨去,变得越来越卑微。
“朕登基至今,后宫始终空置。只要秋芜愿意,朕便下旨以正妻之名聘娶她,她入宫后,便是皇后。”
君王之妻,皇后之位,是元穆安身为皇帝能给出的最大的承诺。
尽管秋芜现在已有了秦衔这个朝中新贵的哥哥,但那些在朝中占据了大半江山、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定仍旧不会轻易妥协。
做个宠妃尚能服众,要登后位,只怕不易。
秦衔有些吃惊,原本以为元穆安只是如从前一样,要将秋芜迎回去以东宫良媛的身份晋封妃嫔之位,谁知却是要直接以正妻之礼封为皇后!
惊讶之余,一直警惕的心中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能得陛下如此厚爱,实是臣妹之幸。”他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这才回答了元穆安最初的那句话,“只是,臣只秋芜这一个妹妹,失散十年之久,让她一人在宫中为奴为婢,终于失而复得,实在不想再让她受半分委屈,更不想以兄长的身份来压她。况且,陛下应当也知晓秋芜的性子,若当真不愿,旁人如何劝,都不会改变心意,即便被强送入宫,怕也只会徒惹陛下生气。恕臣无能,无法替陛下劝说臣妹。”
这一番话说得也算诚挚,可落在元穆安的耳中,却与直言拒绝并无不同。
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身为君主的尊严被打落到地上,颜面尽失。
他慢慢沉下脸,转身回到榻边坐下,移开视线不看秦衔,生怕自己克制不住会迁怒。
这对兄妹,真是一个比一个难说得通。
“罢了,你先——”
“下去”二字还未出口,秦衔却忽然拱手弯腰。
“但陛下的心意,臣定会代为转达,请陛下放心。”
所谓的“心意”,自然是方才说的要娶秋芜为妻的话。
秦衔猜得不错,这么久以来,元穆安始终不曾开口告诉秋芜,他有意以正妻之名迎娶她。
人心都是肉长的,身为哥哥,他为有人愿意这样对待自己的妹妹而感到欣慰。虽不能直接劝说,却能代为转达,某种程度上说,兴许比劝说更有成效。
元穆安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好”,心里却总觉得有些羞愧。
原来他也不比顾攸之好多少,连这样的话都要让旁人代为转达。
这样的念头自然不能让秦衔察觉。
元穆安很快调整心绪,恢复如常,肃着脸同秦衔说了几句与京中局势有关的话,交代他不久之后跟随进京时,可便宜行事后,方让他退下。
……
都尉府中,秋芜自城门处回来后,一连有好几位娘子前来拜访,好不容易应付完后,已是傍晚。
阿依提着食盒过来,一面替她摆晚膳,一面絮絮叨叨说话。
秋芜脱下见客时的外袍,略净手面后,方坐到食案后用膳。
阿依坐在一旁,仍旧说着什么,她听得断断续续的,总听不进心里去。
也不知为何,她有些心不在焉,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一般。
“……胡大才往宋娘子那儿送羊肉去了,这会儿前院还未关呢——哎呀!”
阿依说着说着,一拍脑袋,道,“娘子,今日那位袁郎还未让人送字条来呢!”
经她这一提醒,秋芜才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事。
她没有收到每日傍晚都会准时送到府上的字条。
“没送便没送,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她淡淡地看一眼阿依,试图在内心说服自己,不必在意。
然而,每日都能收到时,不觉有异。一旦习惯了这一切,突然一日断了,反会觉得牵肠挂肚。
说完这话,秋芜并未释怀,反而越发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是否因为要见哥哥他们,他脱不开身,这才没能送来?或者,他忙得有些忘了?
又或者,多日下来,得不到她的回应,他已失去耐心,再不想做这些无谓的事了?
秋芜察觉到自己心中那一丝丝莫名的怅然,登时后背一凉。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的情绪已再度被他牵着走了吗?不过是几张字条而已,收在妆奁里,连一个小格都占不满。
明明想好不再回头的!
她不禁深吸一口气,捧起热腾腾的肉羹闷头喝。
待用完膳,阿依将杯盘收入食盒,送至廊下后,又回来唠叨半晌,始终不见她回应,不禁有些纳闷:“今日都尉回来,娘子不高兴吗?”
秋芜摇头:“没有,只是有些心烦,大约是这几日屋里用多了炭盆,太过干燥的缘故吧。”
阿依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不再多说。
外头的天已彻底黑下来,秋芜抬眼看看挂在天边的一轮弯月,示意阿依将窗关严实,自己则坐到床沿上,拿起做了一半的针线,预备借此平复心绪。
心神不宁的时候,她都用刺绣或抄经练字来缓解。
只是,才绣了一圈牡丹花瓣的边沿,屋外便传来前院小厮的嗓音:“娘子,袁郎命人送东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