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当初在兴庆宫中时,又有什么区别?◎
“顾先生?”
秋芜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有些诧异地看过去。
顾攸之性子腼腆,只说了方才那一句,就已经满脸通红, 被她这样一问, 更加显得局促不已,支支吾吾片刻,方道:“明年春日, 我打算入京赶考。”
“先生要参加明年的会试?”秋芜隐隐明白了几分, 问,“怎会突然有此打算?”
顾攸之原本是县学的学生, 已过了凉州府的考试,取得了贡生的资格。
只是凉州地处偏僻, 不似中原那般富庶, 朝廷下达的可入京参考的名额亦比中原州府少了大半,几乎每年都被州府官员的子女亲眷占了去。
顾攸之出身贫寒,因刺史赏识,向县令推荐, 才得入县学读书。
读书时,他还需分心照顾家中农事,因而不似秦衔学业拔尖,未能考至州府的前五名, 得不了保举, 便留在州府中, 自刺史幕僚做起, 将来或跟着刺史调任他处, 或继续留在凉州为掾吏。
比不得秦衔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 前途无量, 但也已比大多贫苦人家的郎君好了十倍百倍。
可眼看今年上报参考贡生名额之事已临近尾声,他竟忽然说要赴京赶考,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名额。
“前些日子,刺史私下同我提起此事,说今年原本占了一个名额的举子突发恶疾,无法入京赶考,他便举荐了我。此事已定下,后日我便能拿到州府的文书,想必下月就会自凉州启程了。”
提起此事,他也觉得如梦似幻。
前两年不是没有过已定下的举子因故无法赴京,要临时换做旁人的。但这样的机会向来都很快就被旁人抢走了,从来轮不到他,也不知今年为何忽然给了他。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先恭喜先生了,盼先生能在春闱中得个好名次,将来入朝为官,前途无限。”
秋芜笑了笑,有意不提他方才说的“等我”这样的话,只像寻常相熟悉的友人之间一般祝贺一番。
顾攸之心细,很快察觉她态度间极其微妙的变化,面上有些害羞的喜悦笑容不由收了收。
他多少明白,这大约是在暗示他,接下来的话不必说出来了。
可他到底有些不甘心,犹豫挣扎多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当面来问明她的意思,他不想就这么放弃。
在他看来,尽管从前二人之间并未戳破那点朦胧的情意,更无半句盟誓,可这么久了,秋芜一定已知晓他的情意。
“借娘子吉言,我定会发奋。若来年考取进士,便能入翰林院待缺……秦娘子,那时,我、我便让人到贵府提亲,可好?”
他说着,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眼神也不敢直视她,似乎羞涩极了,却仍旧坚持将话说完。
四下无人,院里的鼓乐与欢笑声隔着院墙传来,将短暂的沉默衬得不那么使人紧张。
秋芜虽然觉得停在不远处的元穆安应当听不清顾攸之的话,但她仍感到落在背后的那道目光变得越发犀利。
她闭了闭眼,有些歉然地冲顾攸之福了福身,轻声道:“先生一片心意,秋芜愧不敢受。以先生之才,此去京城,定能高中进士,到时,自有官宦之家的闺秀们愿嫁给先生。秋芜年岁不小,自知配不上先生,便不耽误先生的大好前程。”
这一番话算得上十分委婉,却仍旧让顾攸之涨红的脸色泛白。
“秦娘子何出此言?分明是我配不上你,否则,也不会想着要考取进士,才……”
后面的话,他已说不出口。
他喜欢秋芜,当初第一眼在椿萱院见她时,就已心动,只是碍于身份,始终不敢表明心迹,如今知晓有机会考上进士,入朝为官,方敢鼓足勇气来问一问。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拒绝。
秋芜见他面色难堪,心有不忍,正想开口表达歉意,一直在身后看着的元穆安忽然走近,站到她身边再往前半步的地方,面对着顾攸之。
“顾先生。”
他沉着脸,有些严肃地开口。
“你这一去,能否考上进士还未可知,即便考上了,又何时能等到翰林院的缺?一来一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甚至更久。都是难有定数的事,又何必拿来许诺?”
顾攸之被他这几句话问得苍白的脸色再次泛红,颇有些无地自容,支支吾吾片刻,方要反驳:“我只是想让自己变得更配得上秦娘子……”
元穆安几乎要被他的话气笑了。
他以为考上进士,在翰林院等来一个八品、九品的缺,便能配得上秋芜了吗?
“你不了解她。”他克制住自己的不快,转头看一眼秋芜,随即直直地对上顾攸之底气不足的双眼,“她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顾攸之愣住了,有些莫名地问:“那她在意的是什么?”
就连秋芜也忍不住怔怔地望过去,等着元穆安的回答。
元穆安深吸一口气,在两人的目光中轻声道:“她在意的只是一份真心罢了。”
如果情意足够真挚,又怎会犹豫不决?
如果信心足够坚定,又还有什么事不能迎刃而解?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先前,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可真要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又总不知从何说起。
可今日,也不知是不是近来与秋芜单独相处的时间多了,开始仔细地观察、尝试理解她的一切,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连他自己都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更别提认识秋芜才不过数月的顾攸之。
顾攸之呆在原地,一时觉得元穆安说得有道理,一时又觉得自己身为区区刺史幕僚,拿什么来谈真心?
“秦娘子,我……”他看向秋芜,想为自己解释两句,可开了口,却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只觉苍白无力。
秋芜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侧身避开顾攸之的视线,垂首道:“顾先生,话已至此,旁的便不再多言,盼先生将来高中进士,得觅良缘。”
她说完,不再逗留,转身绕过影壁,快步进了挤满宾客的内院,不再理会身后的二人。
内院中,陈大威与宋七娘正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捧着酒杯,一个一个与宾客们敬酒致谢。
小小的庭院,摆满了准备好的炙肉、腌菜和浊酒。
与秋芜见过无数次的宫廷宴会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随意自在,饿了便食肉,渴了便饮酒,众人言笑晏晏,欢歌起舞。
七娘虽被众人缠得脱不开身,却还一直关心着秋芜,趁着陈大威被几个关系亲近的兄弟们缠住时,过来与她同饮了好几杯酒。
回去的时候,外头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秋芜坐在马车里,双颊染上微醺的红晕,眼神亦有几分朦胧。
元穆安就坐在她的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
从顾攸之那儿离开后,二人便没再说过一句话。他疑心她生气了,可看了半晌,又觉她除了为宋七娘高兴外,再没别的情绪。
随着马车的前行,车帘不时翻动,外头寒冷的夜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灌进来。
“郎君,”秋芜将车帘两端已松开的系带重新收紧,挡住扑面而来的寒意,轻声道,“往后,还请勿再留在我家中了。”
一句逐客令,语气虽淡,言辞却是前所未有的直白。
元穆安愣住,只觉自己从傍晚到现在的诸多感慨与起伏,被她这句如凉水一般的话淋了个透彻。
今夜,若没有顾攸之的忽然出现,他们本应逐渐变得融洽。
“芜儿,你在生我的气吗?是因为顾攸之吗?”
秋芜咬了咬下唇,本想摇头,可话到嘴边,终究没忍住,尽力压低声,问:“顾先生忽然得刺史的保荐,得以贡生的身份赴京参加春闱,此事,可与陛下有关?”
她用的是“陛下”,而不再是“郎君”,一下子将这些时日来二人之间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又一下子推远了。
元穆安知晓她定能猜到,本也没打算瞒着她,点头坦然道:“是,的确是我授意凉州刺史将那个空出来的名额留给他的。我并未逼他,只是给了他一条更好的路而已。”
他看准了顾攸之腼腆犹豫的性子,知晓其定不敢果决地在赴京之前,就与秋芜定下婚事,而即便将来真考上,得了一官半职,也还会有新的顾虑,踟蹰不前。
秋芜性情温和,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只要能过上简单安逸的日子便满足了,可内里却有她自己的倔强和坚持,如顾攸之这般瞻前顾后地行事,定会让她感到失望。
“芜儿,他行事如此优柔寡断,不会是你要寻的如意郎君。”
秋芜飞快地回:“不是他,也不会是你。”
元穆安闻言,心头又凉了一截。
“为何?芜儿,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这些时日,难道你没有察觉我的不同吗?”
这段日子,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只盼她能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可谁知,他的一番坚持,不但没得到她的半点回应,反而被以这样直接的方式拒绝了。
秋芜笑了笑,轻声道:“也许陛下的确变了吧,变得愿意为秋芜纡尊降贵,秋芜是否该对此感激涕零呢?陛下也的确没有逼顾先生离开,甚至还给了他苦求数年都未得到的大好机会,秋芜亦非替顾先生鸣不平,可这样做,与当初在兴庆宫中时,又有什么区别?”
当初,他也是这样,将周川从尚药局调走,去了更有前途的太医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