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为了能与那个姓顾的单独在一起?◎
前院, 胡大早已备好马车,正停在影壁前等待,却见先来的是元穆安, 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 接着又听他吩咐备马时,更是警惕地瞪着他,直到见后面走来的秋芜没有阻止, 这才骂骂咧咧去马厩又牵了一匹马来。
都尉府里只七个下人, 每日活也不多,夜里闭门后, 时常聚在一起说话。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郎君,他们七人都没什么好感。
一个生得相貌堂堂的年轻人, 却穿得粗陋, 形单影只,不去外头谋生路,反而死皮赖脸地住进都尉府里蹭吃蹭喝,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人。
昨夜他们几个一番合计, 都觉得此人大约是从前阴差阳错下帮过都尉和娘子,如今挟恩图报来了。都尉和娘子都是心善的好人,不想做出任何不义之举,才容他这般留在府上。
秋芜登上马车前, 又看了一眼元穆安。
一个多月前, 他在一万余名羽林卫将士的护持下入凉州城时, 无数平民百姓可是都站在主街两侧亲眼目睹了的。他生得英姿不凡, 贵气逼人, 想必有不少人都印象深刻。
如今外头都说天子下落未明,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凉州街头, 若被人认出来,岂非要生事端?
元穆安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扯了扯嘴角,道:“我这副样子,别人从没见过。”
那日从南城门进城时,他一身戎装,坐在高头大马上,被无数护卫护持着,百姓们即便站在主街两边,也看不真切,而今日他未着戎装,只披一身粗布麻衣,顶多是容貌生得比普通人更英俊些罢了,要认出身份,却不容易。
能认出他的,只有州府中如刺史一般与他日日相对的几位官员,才能认得出他现下这副样子。
而他吩咐隐在暗处的刘奉几人会时刻留心附近来往之人,若有不该接近的人忽然接近,他们定会提前示警。
秋芜猜他早已胸有成竹,安排妥当,便不再多说,转身上车。
一车一马前后自正门驶出,去了椿萱院。
椿萱院里,七娘从昨夜起便已带着娇娇住了下来,照顾那几个家中父母未归的孩子。
因先前一个多月都没人过来,院中未置存粮,宋七娘只一人,无暇外出采买,秋芜恐他们一大早便要饿肚子,这才早早提着食盒带了做好的早膳赶来。
谁知,才走到院门外,没听见意料之中孩子们晨起哭闹的声音,反而听见里头传来碗匙相碰的叮咚声,还有一两声脆生生的“娘子,我吃饱了”的稚嫩话音。
她愣了愣,与身边的阿依对视一眼,推门进去,穿过院子进了屋。
宽敞的屋子里,窗扉被推开一条细缝,让外头寒冷的风漏进来,又被墙边摆着的炭盆里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筛去寒凉,只余清新之意。
五六个穿戴整齐的孩子围着胸前的围兜,排排坐在陈大威做的那张长条形的食案边,乖乖地举着汤匙,一下一下努力舀起碗里的馎饦。
七娘正捧着一盘煎肉,一块一块往他们的碗里夹,另一边通着后厨的那扇门也被从外面推开,顾攸之端着一只瓷盆进来,道:“都慢些吃,吃不饱的,这儿还有。”
他说完,一转眼就看见站在门边的秋芜,不由眼神一亮,连忙放下瓷盆,快步迎过来,忍不住羞涩地笑了笑:“秦娘子,你来了。”
秋芜看一眼一面用早膳,一面扬起脑袋乖乖唤她“秦娘子”的孩子们,先冲他们笑着应了声,随后才望向顾攸之,道:“我还以为我来得已够早了,想不到顾先生比我更早,真是惭愧。”
“不不,我只是昨晚偶然得知有几个孩子暂时要住在这儿,才特意一早赶来看看。”顾攸之生性有些腼腆,见到秋芜时,明明欢喜不已,却总是容易脸红,显得有些局促,今日也不例外。
宋七娘见状,将最后的煎肉片分给孩子后,便放下手中盘箸,上前道:“阿芜,你来晚了,顾先生先给大伙儿带了早膳。不过,我们还缺午膳呢,你带来的就留作午膳吧。”
她说着,示意阿依先将食盒放到一边。
这时,屋门之外,再次走进一道身影。
元穆安站道秋芜的身边,先是看了看屋里的陈设与正用早膳的孩子们,最后才将目光落在宋七娘和顾攸之身上。
七娘起先只是有些诧异,没想到她的身边竟然还跟着一位郎君,可待她转眼打量此人的长相时,却一下被吓呆了。
她见过这个人,上一次带着秋芜试图离开京城的时候,就是他,在南城门一眼认出秋芜,将她们两个拦下,随后,她和娇娇就被关进大牢整整一个月。
这张脸,她做梦也忘不了。
那时,她还不知晓秋芜的身份,如今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她已然断断续续知晓了内情,自然也能猜出这位郎君的身份。
外头的官兵还在四处搜查,昨夜便有两拨人来椿萱院里外看过。百姓之间,亦是流言纷纷。
都说天子此刻不知所踪,连是否安然无恙都无法确定,不少人因此心慌不已。谁知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难怪昨日秋芜让阿依来给她递话,说不必再躲在家中不敢外出了,原来是已被找到了!
想起上一次被当众从城门处抓走的经历,七娘不禁心头一凉,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娇娇,接着便往秋芜身边移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元穆安,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顾攸之脸上的笑意也僵了僵,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秋芜,问:“不知这位郎君是?”
秋芜侧目看一眼元穆安,心里飞快思索一番,正打算像昨日对家中下人们说的一样介绍元穆安的身份,元穆安却在她前面开口了。
“想必阁下便是顾先生吧?”元穆安扯了扯嘴角,用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顾攸之,言辞之间虽平常无异,语气中却有难以忽视的莫名的压迫感,“在下姓袁,单名一个禾字,因过去与秦娘子有些故旧,目下正借居府上。”
一番话说得模糊不清,看似坦然,又仿佛有引人深思的涵义。
“原来如此。袁郎君……可是京城人士?”顾攸之莫名觉得心中没底,局促地笑了笑,试探着问了一句,有些想知晓他的身份。
“在下的确从京城来。”元穆安淡淡答一句,眼里的审视并未减少,仍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听说顾先生平日时常到椿萱院中来照顾这些孩子,想来平日应当不算忙碌。”
他这话其实不算唐突,只是不知为何,落在几人耳中,却各有深意。
秋芜不想让他多与自己身边的任何人有太多牵扯,尤其是顾攸之。
元穆安虽品性还算正直,但毕竟身居高位,又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一旦龙颜大怒,谁也不能保证顾攸之不会因此受到波及。
哪怕这种波及并不会危及性命和前程,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头百姓而言,也会一辈子心有余悸。
阿依则觉得元穆安是在借此嘲讽顾攸之。
她和胡大等人一样,总觉得这位郎君居心叵测,不是好人,偏娘子心善,容他留下了。
还没等顾攸之回答,她便先说:“顾先生是心善,才时常来椿萱院的,平日先生在州府府衙中为刺史幕僚,刺史十分看重先生,先生可一点也不清闲。”
她说完,还用带着一丝鄙夷的目光看看元穆安,似乎在说:顾先生是凉州城中的青年才俊,不似你一般只知死皮赖脸地留在都尉府上。
还不到一整日,元穆安已深深感受到都尉府中的下人们对自己的鄙夷与不喜。
他脸色沉了沉,冷冷瞥一眼阿依,似乎要证明顾攸之根本没有她说的那般风光一样,道:“原来如此。听说昨日城中出了大事,州府的官员们应当彻夜留在府衙中商议对策,顾先生怎有闲暇来此处?”
区区幕僚,州府之中数以百计,在他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
果然,顾攸之闻言,面上泛起一层羞赧的红,有些惭愧道:“昨日的事事关重大,顾某只是刺史座下幕僚,无权知晓,是以今日得了府衙中的半日假,这才能来看看孩子们。”
秋芜悄悄瞪一眼元穆安,似乎在提醒他,城中这些事就是因他而起的。
“好了。”她拉着七娘转身往里走了两步,不想再多说,“孩子们都吃完了,咱们先收拾一番吧。”
说完,先行到坐在最靠边的一个孩子面前,替她擦拭沾了一粒粒胡麻和面屑的小嘴巴。
七娘也忍着心里的紧张,与阿依一道将食案上的碗箸收拾起来。
顾攸之则自然而然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了拨里头的炭块,又端起一旁的一盆温水搁到食案边的榻上,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秋芜,再接过她手里的那块和才从孩子们胸口解下的围兜,清洗起来。
一个个小郎君、小娘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面拍拍手掌,甜甜地说着“多谢娘子”、“多谢先生”。
只有元穆安一个人还呆站在门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皱了皱眉,压下心底的不快,行到榻边,将头一个挣扎着想跳下来的小娘子抱起来,想帮她踩到自己的小短靴上。
可他没留意,自己抱住的这个孩子正是曾经在京城南城门处见过他一面的娇娇。
小娘子虽才将将四岁,却十分聪慧,抬头看到他那张让她印象深刻的脸庞,登时吓出了满眼的眼泪。
偏她平日十分懂事,一向不声不响,从不随意哭闹,转头一看母亲还在忙碌,连哭出声也不敢,只憋着小脸蛋一抽一抽,反倒把元穆安吓了一跳。
他认出宋七娘,却没认出娇娇,只将她当作个陌生的小娘子,见她这般反应,不禁拧紧双眉,有些怀疑地低头与她对视。
难道他生得十分可怖吗?
可他明明生得相貌堂堂,当初在外四处征战,总是以满身尘土的样子示人时,也从未吓哭过哪家小儿,怎么现在穿了身普通百姓穿的麻衣,就吓哭了这个小娘子?
旁边的几个孩子注意到他们二人的样子,不禁呆了一呆,随即便不约而同地告诉七娘和秋芜:“娘子,娇娇要哭啦!”
顿时,所有目光都落在元穆安身上,带着不言自明的指责,让他倍感愿望。
他想放手,可手里抱着的是个小女娃,一旦松手便要摔下去了。
七娘胆战心惊地上前接过自己的女儿,道了声“抱歉”后,便匆匆去了隔壁屋子里小声安慰起来。
秋芜才给最后一个孩子擦好脸蛋,见状也走上前来,飞快地瞪了元穆安一眼,示意他跟着走到廊檐下的避风处。
元穆安紧皱眉头,在他之前先说:“我方才什么也没做。”
秋芜抿了抿唇,看他一眼,轻声道:“郎君,你看也看过了,想必应当放心了吧?我白日留在此处,傍晚自会回去,郎君若不信,只让人过来瞧着就是了,用不着亲自留在这儿。”
这是一道逐客令,同时亦是对他坚持来此处的目的的怀疑。
“我没有不信你。”元穆安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秦衔还没回来,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离开。”
秋芜掀了掀眼皮,忍住想要冷哼的念头,低头道:“郎君知道就好。既然如此,就更没理由留在这儿了。”
她这般急着赶人,让元穆安不快的同时,越发猜疑起来:“你为何要赶我走?难道是为了能与那个姓顾的单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