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郎君就时常去那儿。◎
厨娘才将食案收拾好, 闻言没急着退下,而是诧异地抬头看一眼这位面生的郎君,一边觉得此人竟敢在自家娘子面前说出这样唐突无礼的话, 一边又觉得自家似乎与这位郎君面上生疏, 内里熟稔,便等着二人下定论,到底要不要再往东院送晚膳。
秋芜眨眨眼, 越发觉得他这人仿佛性情大变, 道:“郎君方才也说了,府上伺候之人甚少, 平日我与哥哥都只让人摆好膳食便可,用时并无旁人伺候。只是让后厨往东院送一餐饭罢了。”
元穆安没有被她有一个软钉子气走, 而是顿了顿, 干脆在食案边坐下,指了指上头摆着的晚膳:“这么多,你一人能吃得完吗?”
两碟腌菜,一大碗热腾腾的馎饦, 盖满了才炙烤出来的肥瘦相间、直冒油花的羊腿肉,一碟胡麻饼,一碟茶饼,还有一小碗牛乳。
除了那两碟腌菜, 其余的都是能填饱肚子的食物。
秋芜略看了一眼, 想点头说自己吃得完, 可对上元穆安笃定的目光和面无表情的脸色, 又说不出来了。
她在宫里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 每餐用得也都不多, 即便当真饿了, 也只会比平日多吃一两口罢了。这些,元穆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府中的两名厨娘都是凉州人士,两周地处边塞,冬日严寒,唯有大口进食,尤以荤食、面食为主,方能捱过去。
她们进了都尉府,见府中的小娘子生得身量纤细,看来总有些弱不禁风,与大多凉州的小娘子都不一样,便总觉不妥,变着法子想将她养得壮实些,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听阿依说她没好好用午膳,便赶紧多做了些送来,盼她能好好补一补。
“娘子,不多的不多的,奴平日也能吃掉这大半,若饿了一顿再吃,这些还不够呢!”
秋芜脸红了红,对厨娘的好意感到有些受不起,只好吩咐她以后不用做这么多上来,又转头瞪元穆安一眼,索性也不赶他走了。
横竖人已进了都尉府,不过用一顿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厨娘见状,拿出食盒里备用的碗碟勺箸摆到元穆安面前后,便告了声退。
临到门前,又有些警惕地看一眼元穆安,似乎生怕他会抢了她们原本给小娘子准备的晚膳,直到看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撕了半块胡麻饼,却没自己吃,而是先送到秋芜面前,这才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胡麻饼里裹着腌菜与猪肉拌的馅料,浓郁的汤汁逐渐从内里渗出来,浸透了外头松脆的饼皮,看起来诱人极了。
秋芜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面前的这小半块胡饼,正是她恰好吃得下的量。
紧接着,元穆安又拿起一只不及巴掌大的瓷碗,盛了一碗羊肉馎饦,搁到她面前。
“吃吧。”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从前,秋芜还在毓芳殿当宫女的时候,他偶尔用膳时召她去东宫,兴之所至,也会亲自给她夹菜。
可那时,他没想过她饿不饿、喜不喜欢,只是单纯地享受施与、逗弄的感觉,看到她乖顺知趣的样子,便觉得十分惬意。
后来,终于想顾及一番她的喜好时,也还是弄错了。他不但很长时间才发现自己弄错了,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还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待她很好。
如今,他回想着之前在竹韵口中听来的她用膳时的习惯和自己与她同食时见到的情形,仔细估量分量,给她布菜,心中竟然有些紧张和不好意思。
他极擅在大臣们面前做戏,做出一副礼贤下士、虚心纳谏的明主之态,偏偏是要真心对一个女子好的时候,反而要露怯。
不知是不是要掩饰自己莫名的异样,他很快垂下眼眸,自顾自地吃起剩下的半块胡麻饼来。
秋芜默了片刻,终究没有追问,与他一道低头用膳。
这里不是京城中的兴庆宫,而是凉州城的都尉府,元穆安不是皇帝,只是借宿在都尉府中的客人,秋芜也不是后宫妃嫔,只是都尉的亲妹妹。
二人相对,虽都一言不发,却奇异的少了过去地位悬殊之下的泾渭分明,倒好似多了一些从没有过的温馨与和谐。
秋芜吃完那小半块胡麻饼和一碗羊肉馎饦后,又就着半碗牛乳吃了一小块茶饼,便算是比平日吃得多多了。
至于剩下的,则由元穆安一个人统统吃完。
一餐饭,分给他们二人恰好吃完。
秋芜将食案上的杯盘一一收进食盒中,提到屋门边的廊下,等晚些时候,有人来收走。
元穆安从食案后起身,站在她面前,想着先前回来时,没能从她口中听到的答案,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芜儿,过去的事……是我不好,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他说完,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悄然握紧,就连伤处的隐隐作痛都顾不上。
秋芜对上他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不禁咬了咬唇,环顾四下。
这里是都尉府,她在这座府邸中度过了将近一年的自由的日子。
就在方才,因为元穆安身上的细微变化,她心里差点荡起一阵涟漪。
可听他这样一问,又顿时明白过来,他只是为了让她自愿跟他回去,才故意这般对她示好而已。
就像他用一层又一层的面具来对待朝中不同党派的臣子们一样。
她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怎么能因为他施舍的那一点点天恩,就放弃呢?
“凉州虽不比京城富庶繁华,却胜在风光别致,民风淳朴,是个长居的好地方。老天开眼,让秋芜找到失散多年的哥哥,从此兄妹扶持,也算圆了阿耶和阿娘的遗愿。这样的日子,秋芜已然心满意足,只想就这样过下去,不敢再有别的奢求。”
元穆安眼底的那一丝期盼又一次被浇灭了。
尽管早已猜到她的回答,他仍忍不住感到失落。
“别急着下定论。”他压下异样的情绪,沉声道,“这几日,我都会留在这儿,兴许你会回心转意的。”
秋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回应他的话,只垂首道:“时候不早,郎君应当累了吧?还是快回东院歇息吧。”
一道逐客令下来,元穆安倒也没再坚持留下,而是道了声“你也早些睡”,便转身离去了。
这日夜里,秋芜在黑暗中辗转许久,才得入眠。
元穆安亦是如此。
他独自坐在屋里,盥洗过后,用左手给自己换药。
戎马征战的日子距今不过两年多,一切似乎历历在目,可他换药的动作却已有几分生疏。
躺在床榻上的时候,他无端想起了十五岁那年见到的秋芜。
在野外救下她时,他也受了伤。
当时,她那张灰黄灰黄的小脸蛋上写满担忧,仿佛想问他,要不要她帮忙包扎。
可一个七八岁生得像豆苗似的小娘子哪里能处理血淋淋的伤口?没被吓得哭鼻子就已是万幸了。
他想也没想,断然拒绝了。
说来也怪,和秋芜在一起的那一整年,哪怕她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也一点都没想起当年这段十分寻常的经历。
可一旦知晓了这段过往,那些他以为根本没记在心里过的细节,便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眼前。
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在他眼里已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一切好像从那时起,便在冥冥中注定了。
尽管夜里入睡极晚,第二日一早,元穆安仍是天未亮,便已醒来,准时得仿佛如在宫中参加朝会时一般。
窗台之上,一只传信的信鸽已停留多时。
他解开信鸽脚踝上的密信,展开浏览后,以火焚化,接着,喂了信鸽两口胡麻,又写了简短的回信,重新绑在信鸽腿上后,方继续梳洗穿戴。
待收拾好,厨娘也恰好将早膳送来。
也不知是不是秋芜有意让他没机会再去西院与她一同用膳,厨娘过来的时辰,竟与他在兴庆宫时每日起身用膳的时辰相差无几。
无法,他只好在屋里简单用过早膳后,再沿昨天的路朝西院行去。
还未至门外,就见秋芜穿戴整齐地从院中出来,身后跟着提了一只竹筐的阿依,两人正往前院厅堂方向行去,看样子正要出府。
元穆安见状,三两步上前,直接看向秋芜,问:“你要去哪儿?”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紧张,也有些不悦,昨日刻意掩盖的那种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显露无疑。
虽在秋芜看来,只是回到了她更梳洗的他的样子,但落在阿依的眼里,却显得无礼极了。
她不禁蹙眉,对这个所谓的“都尉的旧识”越发不满:“娘子好心,容郎君在府上暂住,郎君为何如此与我家娘子说话?”
元穆安理也不理她,只直勾勾盯着秋芜,等她回答。
秋芜拍拍阿依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言,随后平静道:“昨夜七娘传话来,椿萱院还有些事,我需过去一趟。”
听说,昨日夜里,在外搜查的官兵已找到了作乱的几名歹人,一一收押在监,由羽林卫的人审问,城中对平民百姓的限制已放宽了许多。
只是,城门始终紧锁,据守城的将士们说,为免城外有心怀叵测之人混进来,这两日定不会开放。
七娘说,昨日恰好由陈大威带着几位军中的将士回凉州城换防,有几位将士的妻子结伴出城迎接,却遇上这样的意外,至今还被阻在城外。
陈大威受那几位将士所托,在城下向识得他的守城官递话,要她将那几位将士的子女接去椿萱院暂且看顾,以度过城门闭锁、家人分离的这几日。
先前秋芜不愿出府,是因为害怕遇见元穆安,如今没了顾忌,自然要去椿萱院帮忙。
不过,官兵们虽抓住了歹人,失踪的天子却迟迟没听到消息。
她不知元穆安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想必他暂时留在这儿,是不想让外人知晓的,便道:“郎君想必是不便出府的,安心留下即可,都尉府中人虽不多,却不至于怠慢了郎君,有事尽管吩咐便好。”
可谁知,元穆安听到“椿萱院”这三个字,便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随即道:“不必。昨日我便听府上的人提过椿萱院,听闻是你亲自打理的,你既要去,我便也跟你去看一看吧。”
他说完,竟先一步往前厅行去了。
昨日前院那名小厮的话,他都牢牢记着呢,那位给她送梨汁、送书的顾郎君就时常去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