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趟门,怎么带了个郎君回来?◎
隔着一道车帘, 秋芜的声音听起来轻轻软软,与一年前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可仔细回想, 又能察觉出其中带着一丝闷闷的不快与刻意的疏远。
元穆安的目光黯了黯, 面上划过一抹失望,却罕见地没有生气,更没有拂袖而去, 只是仍站定在原地, 继续道:“外头正乱,我不宜出去。”
他指的是方才传的有刺客行刺天子的事, 言语间,似乎有些迫不得已。
两年前, 在兴庆宫沁芳池边, 他遭人暗算,寸步难行,就是她忽然出现,在他的命令下, 扶着他离开那个很可能被人抓住的是非之地。
现在,他受伤了,虽不是真的遭人暗算,只是他自己事先设计好的而已, 但他真心希望一切能重新开始。
可秋芜已不再是两年前的秋芜了。
以她对元穆安的了解, 他心思缜密, 根本就是个半点破绽都不会留给别人的人, 哪里会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况且, 若真到了如此地步, 他一定急着联络自己的心腹, 扭转局势,怎么会到她这儿来?
那包扎完好的伤口,分明是已经仔细处理过的。
“我不信。”她低着头坐在马车里,语气倔强而坚定,“你别想骗我。”
两年前,她一时糊涂,撞进了他的生活,这次她不想再犯这样的错。
车夫见元穆安始终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对他的印象不由又差了几分,一面左右目测一番,试图驾着马车从他身边挤出这条狭窄的小道,一面不耐烦道:“好了,没看我家娘子一点也不想搭理你吗?这位郎君,你生得一副好相貌,怎么却如此不懂礼数?”
这一番话几乎没给元穆安留半点脸面,刺得他一直压着的脾气隐隐有发作的迹象,连额角也跟着跳了一下。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除母亲以外的人这样当面指责过了,回想起来,上一次还是他初到军中,因什么也不懂而被不知他身份的普通军士们奚落的时候。
只是,马蹄踩在地上的哒哒声提醒着他,如果因为一时意气而放任她离开,就真的要错过这次机会了。
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辈子迄今为止,唯有面对母亲和秋芜时,有过犹豫和为难。
与母亲的怨与恨由来已久,非他能解决,如今,他也早已采取同样漠视的态度。
可秋芜不一样。他既然已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根本不是曾经以为的对貌美温顺女子的喜爱,而是一种更深的,让他无法放下的情感后,便已打定主意,不能再像先前一样对她了。
这次来,就是要用心了解她,也努力让她明白他的不同。
既已打定主意,便不能放任机会白白流失。
也恰是在这几日,他还能有机会留在外面罢了,得拿出当初在军中,在朝堂上审时度势、能屈能忍的功夫才好。
他尽力忽略车夫那一番刺耳的话语,在脑中迅速思索目下的情况,随即一改方才的克制和低姿态,稍稍仰起脸庞,语调低沉而强势:“芜儿,你既知晓我是谁,便当明白该怎么做。”
车里还没传出动静,倒是车夫先呆住了,方才只觉这郎君相貌英俊,仪度不凡,此刻听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竟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了几分敬畏之心。
秋芜却听出了他话里的以权势地位威胁人的意思。
她在马车里静坐片刻,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难受和不满压下去,咬着唇掀开车帘,三两步下去,垂眼侯到一旁,拿出过去在宫里伺候人的架势,叉手道:“阁下请上车吧。”
元穆安顿觉碰了个软钉子,她逃走前的那段日子,就一直是这样对待他的,每次让他不快甚至不满的同时,也不知要如何应对。
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像过去一样发脾气,或是沉默以对,而是直接伸手,不轻不重地握住她的胳膊,让她不能再后退。
“你与我一起上车。”
他的嗓音依旧沙哑,亦带着一丝和方才一样的强势。
秋芜皱眉,下意识扭动手腕,想要从他的掌中挣脱开。
可偏偏他用的正是受伤的那只右手。
秋芜的目光却瞥见他裸露在冬日寒风中已经有些发红发胀的手,和麻布衣袖下,渗着红血丝的纱布,最终还是没有再使力。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车夫从诧异中回过神来,重新驾着马车回都尉府。
马车不算太宽敞,两人入内后,便各坐一边,中间隔了两拳的距离。
起先,谁也没说话,只是随着马车行驶时的颠簸,两人的胳膊不时靠到一起。
秋芜已努力绷住身子,甚至袖子底下的手一直暗暗扶着车壁,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摇晃。
元穆安将她的动作一一看在眼里,不由无声地皱了皱眉,近一年不见,她对他似乎生疏了许多。
“你不问我今日为何要来吗?”
秋芜飞快地侧目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垂眸低声道:“秋芜不敢过问陛下行事的目的,不过,既然陛下已寻了过来,想必已知道了秋芜如今的身份。秋芜不敢替自己求情,只想替哥哥说句话:望陛下看在哥哥为大燕效忠,立下军功的份上,饶过他。”
元穆安闻言,眸中黯然更甚,轻叹一声,道:“芜儿,在你心里,我是这般随意迁怒的人吗?”
秋芜又飞快地看他一眼,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到底没能说出口。
她想说,方才他就用身份来压他,谁知他后面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随即,又想到当初她还在宫里时,他明知道她在乎元烨,却从没拿元烨威胁过她。而后来她第一次出逃被抓回宫,他虽拿七娘和娇娇威胁过她,最后却依旧什么也没做。
她一直知道,他不是那么是非不分的人。
他固然对亲人无情,对朝中叛党冷酷,可在大是大非上,似乎从来分得清楚。
况且,他是个一心扑在朝政大事上的人,哥哥如今是朝廷栋梁,又在前线指挥大燕兵马,目下已有得胜之兆,他的确不会为难。
元穆安见她没能说出肯定的话来,眼底的黯然才稍稍淡了些,有些苦涩,亦有些艰难地继续道:“芜儿,这次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从前是我一直没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也从没主动了解过你,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直到你这一次离开,我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
“芜儿,我……你走之后,宫中再没有过其他嫔妃……”
他很想直接问她,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可一来知晓她绝不会点头,二来,自己少言寡语惯了,一时也说不出更直白的话,只好这样含蓄地暗示。
其实,才登基的那几个月,因他与谢颐清婚事才作罢,也有不少朝臣上疏劝他早充后宫,以诞皇嗣,巩固国本,只是都被他一一挡了回去,如今再有这样的折子,他干脆只扫一眼,权当没看过罢了。
秋芜咬了咬唇,语气坚定道:“此事与秋芜无关。难道陛下此来,还是想将秋芜抓回宫去吗?”
若他说是,她下一句便会告诉他:除非一辈子捆着她,否则她一定会再想办法逃出来的。
好在元穆安没这么说,只是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想带你回去。”眼见秋芜克制的神情倏地变得警惕,他又补了一句,“不过,不会再逼你了。”
两人对视,一个苦涩恳切,一个警惕不减,一时又陷入沉默。
好在那条小道离都尉府已不远,不出半刻,便已从府邸正门驶入,停在了影壁之后。
秋芜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掀开车帘,先一步走下马车。
侍女阿依今日没跟着一道出去,正站在一旁等着,见她脸色不太好,不免有些担忧,正要开口询问,却忽然见她身后的马车车帘再次掀动,紧接着,便走出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麻衣的英俊郎君,连忙瞪大双眼:“娘子出一趟门,怎么带了个郎君回来?”
秋芜被她这样一问,不由脸蛋一红,差点露出羞意来,幸好背对着元穆安,未被发现异常。
“这位郎君是哥哥在京中的旧识,方才外头出了乱子,便与我同行了一程。如今便让人送他去他的去处吧。”
秋芜说完,就要吩咐车夫再将元穆安送走。
车夫不必她吩咐,当即弯腰掀起帘子,等着元穆安重新上车。
元穆安自然不会离开,只沉声道:“这几日,在下暂无别的去处,只能留在都尉府中暂留几日,秦——秦都尉想必不会反对。”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以自己的身份和秦衔来压一压她要赶他走的念头了。
只是,他这话只有秋芜听得懂,落到一旁的阿依和车夫耳中,却像个非要留下蹭吃蹭喝的泼皮无赖。
尤其是车夫,方才就对他印象不佳,此刻更是掩饰不住表情里的嫌恶和鄙夷,若非秋芜没有开口,他恐怕已直接将人赶走了。
秋芜也没想到,近一年不见,他似乎不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太子了,明明已当了皇帝,却反而少了几分冷漠的戾气,多了些别的让她看不懂的气质。
她默了片刻,没有再赶人,只是吩咐道:“那便替他收拾一间哥哥那儿的屋子出来吧。”
他是天子,自然不可能长居于此,定是趁外头还乱,才留一两日,很快就会走的。
阿依皱眉打量一眼元穆安,点头应下,召了一名门廊上的小厮过来,让其带元穆安往秦衔的住处行去。
她自己则跟着秋芜走在后头一两丈的地方,说着府里的事。
“娘子,方才你不在的时候,顾先生又来送了一盅蜜糖梨汁,还有一本才寻到的什么书,说是从南方来的客商手中购来的,想给娘子看看。”
秋芜脑中还想着元穆安忽然出现的事,听她絮絮说了几句,却没听进心里去,只胡乱“嗯”了一声,便再没别的反应。
阿依继续道:“娘子的风寒都好了这么久了,这位顾先生也不知怎的,还隔三差五送来,连变个花样都不知晓,难怪娘子一直没答应他呢……”
她的话渐渐有些离谱,秋芜脑袋混乱之际,终于反应过来,连忙瞪了她一眼,道:“胡说什么呢!”
阿依是凉州城里土生土长的姑娘,性子十分直率,被瞪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讪讪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愧疚不已。
而走在前面的元穆安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将“顾先生”这三个字记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