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儿,是我。◎
这一声惊呼, 顿时引起一阵哗然。
周遭的百姓先是面面相觑,似乎来不及反应这话的意思,过了一瞬, 众人不约而同地反应过来, 才猛然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不知哪来的刺客,连天子都敢行刺!
年幼的孩子仰头大哭,路边的犬马嘶鸣嗷叫, 百姓们慌乱之下, 开始四下奔逃,原本热闹祥和的街道顿时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不远处, 官兵们忙着关闭城门,其中一队人马飞快地小跑而来, 冲附近的百姓高声道:“城内戒严!城内戒严!速速回家, 勿在外逗留!”
车夫不敢犹豫,赶紧驾着车往都尉府行去。
秋芜还呆呆地掀着车帘,直到颠簸之间,身子不稳, 一下撞到车壁上,发出砰地一声,才回过神来。
车夫感觉到车里的动静,生怕她吓坏了, 连忙问:“娘子可安好?”
秋芜也不知自己好不好, 只感觉心底一片慌乱, 方才人群里的那句“陛下不见了”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
什么叫不见了?是失踪了, 还是被歹人得手了?有没有受伤?身边有没有亲信的护卫?
她一时难以想象, 元穆安那样刀山血海里拼出来, 性子谨慎, 滴水不漏的人,竟然会遇上歹人行刺的事。
可在城门附近,众目睽睽,又有那么多突然戒严的官兵,似乎都在告诉她,事情真的发生了。
她慌乱的内心间陡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和空洞。
“先停一停!”
不知不觉间,秋芜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不禁在行进的颠簸中再度掀开车帘,吩咐车夫。
车夫只好勒住缰绳,让马车停下,问:“娘子要做什么?外头不太平,实在不宜久留啊!”
四周的行人、车马来来往往,没有停留,使他们这一辆半途停下的马车显得十分惹眼。
秋芜无法回答车夫的话,只是从车上下来,站在往来的人流中,拉住一个正小跑过来维持秩序的官差,问:“这位军爷,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陛下……他还好吗?”
官差没见过秋芜,见她眼眶发红,表情紧张,只当她是担心天子安危的百姓,虽有些不耐烦,去还是尽量克制着情绪说:“这不是你该管的,还是快走吧!”
秋芜心急如焚,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车夫先开口道:“军爷,奴是秦都尉府上的,我家娘子是都尉的亲妹妹,事关圣上,自然也与都尉息息相关,娘子自然有些担忧。”
他说着,示出都尉府的徽牌,证明身份。
大燕律法有云:道路街巷,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
二车狭路相逢,分辨身份高低,靠的便是悬在车边的徽牌。
秋芜平日朴素,不喜兴师动众,因此很少挂起徽牌,但车夫谨慎,每回都会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那官差本想直接伸手将秋芜推开,此刻看两眼徽牌,才知晓她的身份,连忙叉手行礼,歉然道:“在下心急,怠慢了娘子,望娘子海涵。只是,事涉天子,乃朝廷机密,在下实在不敢多说。况且,负责护卫天子的都是从京城随行而来的御林军侍卫,在下只是州府衙门中的侍卫,负责驻守城门,除了听命行事,别的一概不知。”
秋芜方才一时心急,失了分寸,此时稍镇定了些,也明白他的难处,遂勉强笑了笑,道:“我也不欲为难军爷,只是实在心系圣上安危,这才多问了一句。军爷不必与我细说,我只想知道,陛下是否安好?”
那官差为难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到底还是咬牙压低声道:“在下当真不知,方才混乱之中,只隐约见圣上负了伤,接着,混乱之中,似有人喊圣上不见了,目下谁也说不清。”
负了伤,若真不见了,哪里还会安好?
秋芜听得心头一凉,呆立在原地,身子晃了晃,差点腿软得跌倒。
幸好马车就在一旁,她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这才重新站稳。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一座三层阁楼上的人收入眼底。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消失了整整一年的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震惊的同时,他很快又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感慨。
前几日,一直在外寻找的刘奉终于赶到凉州,给他送来了颇费周折才查到的消息:先前送给秋芜那位远亲的那笔钱财,就是从凉州城送去的。
从那一日起,他便让刘奉派人在凉州城中暗暗查访。
只是,凉州到底不是京城,虽都是大燕的疆域,可此地负责护卫的官差都先听命于州府衙门,查起来自然不方便,几日下来,仍然一无所获。
况且,正值战时,他身为天子,更不能因私废公,绝不能让边塞的百姓和官员们失望。
却没想到,苦寻不到的人,就这么映入眼帘了。
安排今日这场变故时,他就在心里暗暗想过,若她真的在凉州,听说他出事了,会不会担心呢?
尽管理智告诉他,她那么倔强,离开了,怎么还会再留情分?可是内心深处却仍然忍不住怀着那么一丝希望。
而方才看到的情形,虽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他却愿意将那当作是她对他的担忧。
如此,他空洞得已经麻木的心田似乎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填补。
不过,方才那名车夫似乎取了块徽牌出来,给那名官差看了一眼。徽牌是达官贵人的家中才有的东西,京中权贵遍地,不论朝臣贵戚,还是世家大族,都用此物。
而凉州不一样。
这里地处偏僻,各族聚居,百姓们多目不识丁,官员们亦不似京中那般讲究,唯有州府中那十几位品阶稍高的,才会按规矩和礼数备下这些东西。
事已至此,他哪里还能想不到,她身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年纪相符、从京城而来、是当地官员,除了秦衔,还能有谁?
“陛下,城门已关,凉州守军已派出两队人出城去找了,其余人则留在城中戒备,想必再有一两个时辰,便会有消息传来。”
刘奉从门外入内,压低声向元穆安禀报。
“是否趁眼下即刻赶往北面的宅子里?”
今日之事,元穆安自然早已安排妥当,只为引出京中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自投罗网。
此时,从元穆安到他,再到另外几名护卫,都已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衣物,只等前往事先备好的一处藏身之宅。
“不,不去那儿。”元穆安收回视线,整整一年不曾露出过真心笑容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胳膊,轻声道:“你们留在暗处便好,朕自己去。”
……
马车里,秋芜失神地靠着车壁,仿佛听不见外头的嘈杂声响一般。
方才面对那名官差时,她的眼眶红得差点滚下泪来,此刻却已干涸,像被抽了一半生气一般。
因西城门附近的街道都无法同行,车夫不得不绕了好几条街,七拐八绕之后,驶入了一条小路。
眼看已逐渐接近都尉府,斜刺里忽然出现一个头戴斗笠的郎君,一身麻布衣裳,笔直地立在无人的小道间,拦住马车的去路。
寒风吹过,带得他衣袖翻飞,露出底下被层层纱布裹着的受伤的小臂。
“阁下,可否容我家马车借过?”
此处道路狭窄,那郎君这般一挡,便让马车无法通过,车夫只好皱眉问了句。
可那郎君不但没退开让道,反而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行至马前,才停下。
车夫吓了一跳,赶紧喝道:“大胆!阁下何人,竟如此无礼!”
那人没答他的话,只是站在原地,冲马车道:“芜儿,是我。”
他的嗓音沙哑中带着几分干涩,仿佛有千言万语汇聚于心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一般。
熟悉的声音很快飘散在凛冽的寒风中,换来一阵寂静。
车夫有些惊疑地看他一眼,以为他是秋芜的旧识,便没再多问,只等着秋芜的吩咐。
可身后的马车里既没人下来,更没人掀开车帘,静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才听到一句低低的话音。
“咱们从别处回吧。”
车夫愣了愣,才明白,这是让不要理这人,再换一条路的意思。
他应了声“是”,在脑中迅速想好路线,驾着马车,小心地在这条狭窄的小道上调转方向。
还没等马车转过去,那名郎君又上前几步,俨然并不死心。
车夫将他当作是个死缠烂打的小人,连忙不屑道:“快走快走,莫再挡我家娘子的道。”
那名郎君听到他这话,脚步明显迟滞了一瞬,可下一刻,便仿佛没听见一般,靠近马车的一边车窗,仰起头,露出斗笠底下的脸庞。
那是一张英俊而深邃的脸庞,带着一种与生俱来,让人难以忽视的气势,可不知是不是四周寒风瑟瑟的缘故,那股气势逐渐软下来,显出几分复杂的恳切。
车夫不知怎的,下意识拉了拉缰绳,没有立刻离开。
只听那郎君再度开口,这一次,沙哑的嗓音里还多了种别的意味。
“芜儿,是我,我受伤了。”
马车里再度静了片刻,紧接着,车帘被一只纤细的手猛地掀开。
一双微微泛红的杏眼从帘子后头显现出来,漆黑如墨的眼眸顺着他的斗笠快速下移,最后落在他右手小臂上包裹着的渗出几分血丝的纱布上。
“芜儿,我——”
元穆安见她终于露面,心底总算一松,可话还没说完,那掀起的帘子又放下了。
“我非医者,治不了阁下的伤,阁下还是快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