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距离

◎是“他以为”而已。◎

事情果然与秦衔预想的一样。

那些娘子们虽敬秋芜是折冲都尉的亲妹妹, 但若要将自己的孩子送去交由她照管,总有疑虑。

她们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不明白秋芜好好一个娘子, 为何不在家中过养尊处优的日子, 反而要在外做这些事。

原本有人疑心她想中从牟利。可她却说,不会收她们一分一毫,只要她们将孩子们每日的口粮折算一番, 交些米面菜蔬、鸡鸭鱼肉等便可。

然而如此一来, 反更让她们疑惑不解了。

好在有秦衔出面帮忙。

他的手下恰好有两名新上任的年轻参军,家中妻儿具在, 一个有个六岁的儿子,另一个则有个五岁的女儿。

这二人在他的建议下, 趁着回家探亲的两日, 说动家中的妻子,同意将自家孩子送到秋芜那儿。

有了这两家的带头,再加上秋芜在宫中待了那么多年,又当过管事姑姑, 平日虽乍看温温淡淡,不算十分健谈,但真说起话来,尤其同娘子们说起话来, 总能叫人如沐春风, 心里舒坦极了。

很快, 一个多月后, 便有十多位住在城中的娘子们愿意将自家的孩子送到秋芜这儿。

秋芜已然与七娘一起, 将新购下的一处院落收拾干净。

秦衔身边那名与七娘扮过夫妻的名叫陈大威的手下除了有一身武艺外, 还学了一手木匠的营生, 见她们要照料孩子们,便到城外的山林里找了木料,亲手做了两张给孩子们歇息、睡觉、玩耍用的榻。

秋芜见状,又做了几块褥子、被衾出来。

她的绣活都是在宫里学的,用的虽是普通的布料,可做出来却十分结实细致。

七娘看得佩服不已,每日忙完才置下的田地间的事后,便跟在她身边学做针线。

她在戏班子长大,后来在大宅院里待了两年,除了最简单的缝缝补补,稍复杂的针线功夫都没学过,一见秋芜有这样的手艺,便想跟着学一学,将来不但能给自己和娇娇做衣裳,还能替秋芜分担一些。

秋芜已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不再需要像先前约定的那样与她和娇娇相依为命,尽管如此,当她想将先前替秋芜保管的那笔钱财交还回去的时候,秋芜却没要,只说是用来谢她先前几次三番伸出援手的,最后在她的再三要求下,才还了大半回去。

至于余下的,她思来想去,与自己从大牢里出来时拿到的那笔钱放到一起,到城外置了一片田地,雇了农户耕种,又在城中挑了一处虽只有一间屋大小,但位于集市附近的铺面,用余下的钱买下收租,往后每月挣来的钱粮都照比分给秋芜。

她虽一直是个市井小民,却从无贪念,不愿多受别人的一点恩惠,更不想占别人的一点好处。她与秋芜认识的时间虽不久,却已然了解了对方的为人,她珍惜二人相识一场的缘分,更应该真诚对待。

秋芜也知晓她的用意,见她想学,半点没有推辞,每日做针线时,都会有意留心自己用的技法,单独留几针下来给她做演示。

常用的几种刺绣缝补技法本不难,只是需要更多耐心,七娘不愚笨,又曾吃过苦,学了一段日子下来,除了绣得还不如秋芜细致,速度也慢些以外,看起来已是很不错。

两人将一切都准备好,陆续有娘子们将家中年纪小的儿女送来,交给她们照顾。

秋芜有才华学识,会教孩子们念几句千字文、开蒙要训等,七娘则张罗孩子们每日的饮食。还有一个秋芜才买来的名叫阿依的侍女一道帮忙。

那些娘子们起初有些不放心,也有些好奇,便时常从家中赶来看一眼,见跟着秋芜,不但有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道玩耍,还能跟着秋芜识字,顿觉放下心来。

白日不必操心孩子,她们便能好好料理家中的事,洒扫、浆洗、缝补、养蚕、织布、采买等,统统都能做好。

她们感激秋芜,便商量着各家轮流抽出一天工夫,到秋芜那儿去帮忙做饭、照料孩子们。有时家里收了新鲜的山货、粮食,或是做了新的被褥、垫子等,也会送去给秋芜。

如此一来,秋芜在这些眷属们之间逐渐传出了好名声,提起秦都尉的妹妹,人人都要称赞两句,就连秦衔也因此越发在军中得人心。

驻军之中,除了上头几位官衔高些的将领外,大多普通军士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每月虽有固定的饷银发放,但除却自己用的那份,还要供养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尤其是少数那些妻儿千里迢迢赶来凉州的,还要花费一笔额外的不菲钱财,将余下的银钱送往家乡,交给还在家乡的老人。

他们平日一家老小能不短吃穿,已是不易,家中的孩子自然更没机会读书识字。

如今,孩子能认识几个字,虽不指望能像秦衔一般考取功名,但至少比他们强多了。

兄妹两个在凉州城中过得充实,与京城的一切仿佛离得越来越远。

……

从冰雪初融到春意盎然,再到暑热渐浓,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好像十分漫长。

元穆安远在京城的兴庆宫中,每日处理着数不完的政务,对光阴流失的感知仿佛变得迟钝了。

这三四个月里,中原一带先是在开春后遇上了罕见的大雪,冻坏了许多才播种的鲜果菜蔬,他命户部往下放了赈灾的银两,才传来几次好消息,西南边陲又有几个异族部落与当地的汉民起了摩擦。

这边平定下去,朝中又穿出几个与谢家多少有点关系的大家族、臣子私下议论新帝,言辞之间,颇多不满,甚至有两个人的话能称得上大逆不道。

从在元烈手上开始逐渐重新统一的大燕,看似河清海晏,一片太平,可偌大的国土,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总有此起彼伏的小灾小难,更别提从来不曾停歇的朝堂争斗。

元穆安处理起这些事一向得心应手。

即便已登基为帝,他也不曾放松警惕。除了高甫外,朝中仍有几枚他暗中安插的棋子,外人不知是他的心腹。因此,朝中的暗流涌动,统统在他的掌握之中。

几次风波都被轻而易举地平息下去,一切仿佛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进展。

只是,元穆安内心深处的空洞却一点也没有弥合的迹象。

已经整整五个月了,派出去一波又一波人,始终没有查到任何踪迹。

他有时会觉得,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其实他身边根本就没出现过一个叫秋芜的女人,否则,怎会没留下一点线索,便完全消失了?

只有当他回到西梢间,看到她睡过的床榻、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才会恍然清醒。

这段日子,他除了宵衣旰食地处理政务,每日少得可怜的休息起居都在甘泉殿的西梢间。

这一间梢间比东宫清晖殿的要略大一些。

他命康成将清晖殿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尤其是属于秋芜的痕迹。

除了地方稍大些,一切看起来都还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日。

他以为,若一直没找到她,时间久一些,总能忘怀。

可是,五个月过去了,心里的迫切感似乎被磨平了,可整个人却变得越发麻木。

在外时,他仍旧雷厉风行,算无遗策,一旦夜深人静独处时,那种啃心噬骨的孤独感便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直到自己有些受不了,便让人将先前召进宫贴身伺候秋芜的竹韵叫到甘泉殿,闲下来的时候,便问问她与秋芜有关的事。

细细想来,他几乎没见过她与别人相处时的样子,而印象中,她似乎与这个才十四岁的小宫女关系十分亲近。

竹韵才被召来的时候,着实忐忑不安。

她从前觉得元穆安待元烨好,待整个毓芳殿的宫女、太监都好,便生出了他是个温和仁厚的好人的错觉。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的单纯和愚蠢。

才来的时候,元穆安只问,秋芜平日与她们在一起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没想到面对的是这种问题,眼前一下浮现出秋姑姑在毓芳殿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教导她们在宫中如何说话做事的样子。

明明脑袋里的画面清晰无比,可让她从口中说出来,她又实在不知从哪里说起,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只好紧张地跪下,先磕头谢罪。

元穆安皱眉,眼底闪过不悦,但并未发作,只是揉揉眉心,换了措辞,问:“她平日待你们好吗?”

竹韵吓了一跳,生怕他要追究过去的事,连连点头:“回陛下的话,姑姑——不,是良媛,良媛待奴婢们极好,阖宫上下,就再没有比良媛更好的掌事姑姑了。”

元穆安摆手:“你要唤她姑姑便唤吧。”

竹韵点点头,道:“毓芳殿里,有哪个宫女做错了事,姑姑从来不会责骂,都是耐心地教导奴婢们,为何要如此。她还时常告诉奴婢们,都是女子,都是伺候人的宫女,要互相扶持,不该互相猜忌、踩低捧高。奴婢们平日想要像其他宫的宫女一般孝敬姑姑,姑姑不但不要,还嘱咐我们,在宫里讨生活不易,银钱要使在刀刃上,别费在她那儿。后来,奴婢们知晓姑姑爱吃蟹黄毕罗,哪回主子们有赏赐下来,或是逢年过节御膳房给宫女做的餐食里有这个,奴婢们便都想留给姑姑。就连这,姑姑也会一一记在心里,用别的好吃的来与奴婢们换……”

说起这些,竹韵便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絮絮说着,越说越多,停不下来似的,连最初的紧张也好了许多。

元穆安沉默地听着,见她提起秋芜爱吃的东西,不由问了一句:“除了这个,她还爱吃些什么?”

竹韵被忽然打断,停了一停,才道:“除了蟹黄毕罗,姑姑还爱吃槐叶冷淘和酪浆樱桃,西域的葡萄酒也饮过几回,姑姑看起来也很喜欢。其余的,似乎便没有了。姑姑说,她是挨过苦的,在饮食上并不挑剔,能吃饱穿暖便觉踏实了。”

元穆安听她说了两三样,却没提到他唯一知道的那样,不由皱眉:“怎么没有桂花糕?朕记得她爱吃御膳房的水晶桂花糕。”

竹韵茫然地眨眨眼,有些不确定道:“陛下此话当真?奴婢以为,姑姑不爱吃这个,平日若有这个,都会送给奴婢们吃……”

“是吗……”

元穆安的眼神渐渐沉下来,并非对竹韵的话感到生气,只是有些灰心,也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觉。

就连他对她仅有的这点了解,也许都有许多是假的,是“他以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