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得惨不忍睹。◎
起先, 只是一簇窜得有些高的火焰,在被四方不算太高太厚的墙围起来的小院落里,显得十分突兀。
可那火焰蔓延得极快,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便分出了好几簇,仿佛要从那几道墙中溢出来。
海连一看,大惊失色, 直接丢了手中还流着油的胡饼, 扬起嗓子大喊:“起火了,快打水来!”
他奔至小院门前, 想将门推开,却推不开, 只好一边用力拍打, 一边朝里头高声唤着“娘子”。
同行的侍卫首领一挥手,手下的人便分做两人一组,一波一波往门上撞,试图从外面将门撞开。
那扇看起来并不厚实牢固的小院门里头也不知用了什么门闩, 直等撞了十来下,才骤然断裂。
院门被撞开,还未等他们进去,前方的屋子里便听砰地一声, 房梁砸了下来。
海连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房梁砸下来, 便意味着房要塌了, 进去救人的难度也更大, 里头的人即便没受外伤, 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
承恩殿里, 元穆安正与徐将军和秦衔等几人商议接下来凉州、灵州、夏州、朔州等北方边疆这一带的布防之事。
眼看已至用午膳的时辰, 康成从外头进来,笑着问:“膳食已备好了,殿下可要传?”
元穆安这几日诸事顺利,心情极佳,闻言点头,又冲徐将军等人道:“卿等也留下一道用午膳吧。”
事情还未议完,徐将军也不推辞,道过谢后,便起身带着秦衔几人跟随元穆安入偏殿。
太监们随即捧着食案与食盒入内,一一摆开后,便又退了下去。
用膳时不谈公事,徐将军便带着几人说起各地的风俗趣事。
元穆安在臣子们面前话不算多,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听着,只在听到有用之处时,会停下来多问几句。
与他一样少言寡语的还有秦衔。
一餐饭下来,他除了在徐将军问起话时答了两句外,便始终半垂着眼默默用膳,只偶尔掀起眼皮看一看立在屏风边的漏刻。
元穆安始终观察着他的言行,见他虽已入京多日,身上那种沉静稳重、内敛朴实却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越发觉得无比欣赏。
不知怎么,他看着秦衔的时候,偶尔会想起秋芜。
这两人身上都有种令人不易察觉的细腻敦厚的气质,只是相比之下,秋芜更加柔软些,秦衔则多了几分果敢和坚毅。
想到此处,他不禁问了一句:“还有十日便是年节,秦卿当真不留在京中过完年节再北上?”
对待自己欣赏、有意提拔的下属,他一向不会吝惜关照。
前几日,秦衔已然到吏部报到,领取调令。他上报至吏部的离京之日,就是明日。
秦衔微微侧身,面向正中的元穆安,略低了低头,沉声道:“回殿下,虽只十日,听来十分短暂,可臣自知资历浅薄,凭着运气与殿下的赏识,方得折冲都尉之职,不敢有丝毫懈怠,能早一日北上,便能早一日抵达凉州,早一日熟悉州府事务,帮使君分忧,为凉州百姓做些事。”
元穆安听罢,点了点头,料想他出身贫寒,恐怕是吃过不少苦的,对寻常百姓的疾苦更能感同身受,想尽快赴任也在情理之中,遂道:“凉州乃边地要塞,你若能将那儿守得固若金汤,将来必能成一代名将,名垂青史。”
徐将军一听这话,便明白元穆安对秦衔的期待,连忙冲秦衔道:“你这孩子有才气亦有福气,还不快谢过殿下的器重之意?”
秦衔依言低头,叉手道:“臣多谢殿下器重,他日必不负今日殿下期望。”
就在这时,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元穆安扬声询问,门便被从外面推开了。
康成脸色惊惶,刚想开口禀报,余光瞥见徐将军等人,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变做一句含糊的暗示:“殿下,海连回来了。”
海连如今都在秋芜身边伺候,康成这是在告诉他,秋芜出事了。
元穆安脸色登时一变,猛地从榻上站起来,指着门外道:“让他进来!”
徐将军见势不对,适时地带着手下的几人起身退出去。
那头的海连已经跌跌撞撞扑进殿中,整个人身上沾着焦黑,看起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他神情萎顿,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甚至不等徐将军等人将门关上,便先出声了。
“殿下,方才院落失火,奴婢、奴婢未能及时救人……”
殿门边,走在最末端的秦衔脸色不变,眼神却飞快地闪了闪。他双脚跨出门去,转身将门关上后,不曾逗留,快速离开。
殿中,海连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勉强稳住心神,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那小院里没有井,奴婢们汲水灭火须得一趟趟往路口的井边去,好容易将屋门处的火灭了些,得以进屋时,里头已被烧得七七八八……”
元穆安几乎不敢相信听到的话,眼神恍惚地瞪了海连片刻,连斥骂都顾不上,问:“她人呢?如何了,可曾……救出来?”
海连竟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噎道:“殿下饶命,奴婢们进去时,并未看见人影,直到方才,火彻底熄灭,才在废墟中找到她们的……尸首。”
整个偏殿中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
元穆安僵在原地,原本清晰明净的脑海逐渐变得混沌一片,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在一下一下刺着他的脑仁,让他头痛欲裂,难以理清现状。
仅存的意志力支撑着他问了一句:“附近的百姓可有损伤?”
海连打着哆嗦,抽嗒两下,摇头道:“火势虽蔓延得快,可宋娘子家中的墙皆是土墙,前几日有雨雪,留了湿气在墙中,勉强阻挡了片刻,附近的百姓得了消息,纷纷出来救火,没让火势蔓延开来。”
“那就好。”
元穆安喃喃说完,直接提步出殿外,吩咐康成下去备马,打算亲自出宫去看看。
刘奉来不及准备,只得迅速点了一队人马跟上。
一行人就这样骑马自宫门而出,沿丹凤大街疾驰而去。
集市离得不算远,不一会儿便到了。
留在这儿的太监和侍卫们正忙里忙外地收拾着火势熄灭后留下的废墟残骸,窄窄的巷道里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好容易才留出一条通道供他们往来通行。
元穆安甚至不必刘奉上前先替他清道,便已快速穿过人群,来到已然坍塌的一片废墟之前。
被烧得焦黑的地面上,两块高半丈有余的木板盖在上面,从焦黑边缘处的一把铜环上勉强能辨别出应当是原本的院门。
就在这两块木板边的空地上,有三块素白的麻布,麻布底下,似乎遮盖着什么东西,两长一短,一下就让人联想到了尸身。
元穆安脚步一滞,身子也跟着晃了晃,只觉那素白的颜色刺得他双眼发痛。
他想要上前查看,一名侍卫却扑通一声跪到他面前,满面沉痛地磕头,道:“臣等办事不力,未能将良媛护好,求殿下责罚。”
周遭百姓本就议论纷纷,猜测着这里头的到底是谁,站得近的几人听他这样一说,立刻瞪圆眼睛,又惊叹地与其他人交头接耳起来。
元穆安顾不上这些充盈于耳边的声音,只是径直走到近前,俯下身冲那三块素白的麻布伸出手。
那侍卫赶紧不忍道:“殿下小心,尸首已被烈火烧得……”
“面目全非”四个字还未出口,元穆安已颤抖着手掀开了麻布一角。
两具尸体果然被烧得惨不忍睹,全然辨不清谁是谁,只有身上仅剩的衣物残损的角落能叫人看出身份。
元穆安盯着其中一具尸首脚踝处挂着的一小片比巴掌还小的竹青色布料,竟然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十五岁的他站在官道边,低头看着那个面黄肌瘦,却有一双明亮眼眸的小娘子,抽出腰间匕首,将她紧紧攥着的那块布料割下,告诉她,拿着这个,就能想象他在身边保护她。
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要换她先走了吗?那竹青色的衣角,难道就是她还给他的一缕念想?
不知不觉间,元穆安感到眼眶发酸,眸中渐渐沁出湿意。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抽走那片布料。
可那布料虽还能看出颜色与花纹,却因受火焰的烘烤,已变得脆弱不堪,不过轻轻一碰,便如枯叶一般碎裂开来。
他指尖一顿,连心口也跟着闷痛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又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用力地捶。
今日是腊月十九,本是他要成婚的日子,他花了数月的时间,一点点谋划,好不容易将这桩婚事推了。
他本想,若将来朝局稳固,便是一辈子不立皇后,也不是不可能,只要秋芜能如从前一样安心留在他身边。
不论是住在东宫的他,还是将来要坐在宣政殿的他,都太孤独了。
谁知,他还未来得及将这些话告诉她,便出了这样的事……
“殿下……”一向沉默的刘奉难得开口,“节哀。”
元穆安撑着膝盖勉强站起来,摆摆手刚要说话,一开口,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周遭的众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
刘奉眼疾手快地扶了元穆安一把,这才让他不至于跌倒在地。
康成等人不敢耽搁,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上了原本载着秋芜出宫的那辆马车,穿过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快速往兴庆宫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