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过得一点也不好。◎
徐将军说着, 朝一旁侧了侧身,将旁边的秦衔让出来,同时以眼神示意他上前向元穆安行礼。
初出茅庐的小郎君不似先前在城门外时那般大方坦率, 也许是因为徐将军替他邀功, 让他有些羞赧,原本英气勃勃的俊朗面庞上,显出一抹局促之色。
他上前两步, 站在台阶之下, 双手交叉,恭敬地冲上面的人弯腰行礼, 朗声道:“徐将军赏识,臣感激不尽, 只是自知年轻, 阅历不足,才入军中一年,能升至校尉,已是破例, 实在不敢在殿下面前居功。”
“卿不必多礼。”元穆安对他极为看重,早就预备在今日的庆功宴上当众给他升迁,见徐将军已经迫不及待带着他过来了,也不恼, 反而露出笑容, “徐将军说得不错, 的确要赏, 还应该重赏。”
秦衔闻言, 放下交叉的双手, 自然地垂在身侧, 尽力挺直身板,以不卑不亢的姿态站在阶下,接受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
然而,就在他大着胆子扬起头,对上正前方元穆安端详的目光时,余光却忽然瞥见元穆安身边的一张脸。
他知晓此举失礼,却仍旧忍不住飞快地偏了偏目光,却与对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秋芜呆站在元穆安的身侧,有些惊疑地看着底下这个年轻英俊的郎君。
原来这就是众人口中立下奇功的秦校尉吗……
两人的对视不过一瞬,元穆安却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面上的笑意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看一眼秋芜,语气温和地问:“怎么了?难道你从前认得秦校尉?”
他只是想到秋芜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才这样问了一句,可问完,想起她是黔州人,秦校尉则听说从小生长在荆州,又觉得自己问得毫无道理。
只是,这话却让那两人都有一瞬的迟疑。
“怎么会。妾哪有这样的福分,能认得秦校尉这般年轻有为的人物。”秋芜按捺住心中的疑虑,微笑着摇头,不再看秦衔,“只是想起听说秦校尉似乎是荆州人士,妾的母亲祖籍便是荆州,小时候还教过妾几句荆州乡音呢。”
她这两日对元穆安的态度,比起先前,一日比一日更和缓,虽没有回到最初的样子,但在元穆安看来,已经是极大的转变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愿意笑着这样同他说话,让他心里感到久违的熨帖,不禁顺着她的话,笑着随口问了句:“是吗?如今已过去十年了吧,你可还记得是怎么说的?”
秋芜羞赧地红了红脸,温声道:“妾惭愧,本就愚钝,如今不过记得母亲教过的用荆州话念的一句诗罢了。”
她说着,看向秦衔,语调柔和地念了一句:“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 ”
这是一句赞关公的诗,她虽用的是荆州话,却仍旧夹杂着黔州的音韵,听在周遭一众说惯了京城官话的王公贵族耳中,有些过于质朴,甚至十分怪异,引人蹙眉发笑。
偏偏她说的时候,面色平和,微微带笑,没有半点羞怯与卑怯的样子,反而让人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元穆安过去常在外行走,听过大燕各地的乡音,勉强分辨出了她念的这句诗,点头道:“这一句十分应景,秦卿虽未身历百战,却以谋略与勇武敌过千军万马。”
秦衔的眼神在听到方才秋芜脱口而出的那句诗时闪动了一下,又飞快地调整好表情,朗声道:“臣身为男儿,竭尽所能,守卫家国,乃是分内之事。”
元穆安又赞了声“好”,眼见越来越多的朝臣的目光都在朝这边聚集,遂缓缓起身,扫视一圈众人,扬声道:“秦校尉投身军中虽不过一年,却已为我大燕朝廷与百姓立下了汗马功劳,堪受重赏。况且,他去岁已然考中举人,功名在身,投笔从戎,可见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我记得,前几日户部方报上凉州府折冲都尉的空缺,不妨就由秦卿担任,诸位以为如何?”
凉州乃上州,其折冲都尉乃正四品上的官职,以如今秦衔的校尉一职而言,算是连升六级,不论他军功如何卓著,都难免惹人不满,尤其他背后又无世家大族的支持,明眼人一看便知,元穆安这是有意破格提拔,要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越发招人嫉妒。
元穆安正是早想到了这一遭,才特意挑了凉州这个地方。
凉州地处西北边塞,连接着西域都护府与整个中原,西面更是紧邻吐蕃,也算是个军事重镇,时常受到周边各部族的侵扰,京中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多不愿去那儿任职。
秦衔若当真有才,在那样的地方,反而有机会再立大功,将来升迁,自然能更加顺利,即便不能,旁人也不敢多言。
一句话问出来,四下静了一静,接着便是一叠声的赞同。
有不少人向秦衔投去或羡慕,或敬佩的眼神。
秦衔对这些视若无睹,在众目睽睽之下,叉手行礼,高声谢恩,然而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接着,元穆安又点了好几个表现突出的将士,给了赏赐与升迁,几位出身大世家的郎君也多少得到提拔恩赏。最后再拨了大笔财帛,交徐将军分发给底下更多将士们。
至此,一场庆功宴方将封赏一事算是尘埃落定,有了结果。
元穆安心情大好,接连与众将同饮,引来朝臣们的抚掌呼喝。
然而,秋芜坐在榻上,望着眼前令人眼花缭乱的珍馐佳肴,却只觉得心不在焉。
眼见元穆安被许多人围拢在正中,一时顾不上这边,她不由心思微动,朝着不远处的将士们所在的席位看了一眼。
她招来竹韵,让她同康成知会一声,就说自己头晕乏力,有些撑不住了,先回清晖殿去。待行出含元殿正殿,又将竹韵先支回清晖殿去替她去一件更厚实的氅衣。
只留她一个人等在西面一处避风的廊檐下。
身后不远处,半开的门洞里,呼啸的北风灌进来,发出近似呜鸣的声音。
她抚了抚胸口,只觉心如擂鼓。
教她念那句诗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哥哥。
那时,哥哥正学诗文,读到这一句,十分喜爱,便回来教她念。
她年纪小,还贪玩,有心逗哥哥笑,会背以后,便学着哥哥的那位先生的语气念了这两句。
那位先生是荆州人士,与母亲沾亲带故,说起话来便是两地乡音夹杂,再加上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不敢放肆的同时,又忍不住偷偷发笑。
哥哥看她年纪小小,故意背着手捋着胡子用浓浓的乡音念诗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那样久远的事,此刻想来,忽然变得格外鲜活。
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又或者,即使记得,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感情会不会淡去。
正七上八下的时候,廊上摇晃的灯烛忽然照出一道高大的影子。
年轻英俊的郎君快步朝这边走来,最后停在秋芜等候的那个小小的角落里。
秋芜仰着头,怯怯地望过去,有些想像幼时一般唤一声“哥哥”,却不敢开口。
明明有满腔的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十年光阴,堆积了太多情绪,宛如寻不到头的乱麻。
而站在面前的人沉着脸,蹙着眉,好好地打量她几眼,一开口,便是一句沙哑中带着不满的话。
“你看起来过得一点也不好。”
秋芜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内心。
……
正殿中,元烨显得异常沉默。
他虽还与那几个整日吃喝玩乐、斗鸡走狗的宗室子弟坐在一处,却已不大与他们说话了。
他近来跟着太傅和翰林院的学士们听政,整个人都显得沉稳了不少,与这些纨绔子们在一起,反而觉得索然无味。
今日是还朝将士们的庆功宴,他与几位近来熟识的朝臣们交谈过一阵后,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上,看着高处的太子元穆安被无数人围在中间,仿佛令人难以企及的天边星月一般。
他不由深吸一口气,感到内心深处悄然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离开席位,绕过饮酒作乐、侃侃而谈的人群,悄然消失在门边。
他暗自咬牙,举杯的手顿了顿,随即放下,起身便往那道门行去。
只是,还未跨出门去,守在一旁的小太监便已快步移过来,弯腰挡在他身前,满脸堆笑,道:“奴婢斗胆,敢问九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元烨脚步顿住,眯了眯眼,沉声道:“我去哪儿,难道还要向你这无名小卒通报一声吗?”
那小太监摇头说不敢,却并未侧身让开,而是继续陪笑道:“奴婢只是遵康公公的吩咐,留心九殿下的动向罢了。公公说了,殿下如今建府别居还未太久,为免在宫中想起旧事,伤怀惆怅,还是不要去别处的好。”
他言语客气,实则带着警告。既是康成吩咐的,那必是元穆安的意思。
元烨眼底浮现一抹不快,却并未像过去那样当场发作,而是在原地沉默片刻,将那阵不快压下去,才冷冷道:“知道了,我不出去便是。去给我盛一碗酪浆来。”
小太监见他说完,果然转身回去了,哪敢不应,连连冲他背影称是。
高座之上,元穆安被数十名朝臣包围着,视线越过众人,朝这边扫了一眼,扬起的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下压了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