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她想离开。◎
康成一点没有犹豫, 立即让人到尚药局请奉御。
秋芜没料到他会请奉御来,不由道:“奴婢这点小毛病,不敢劳动奉御。”
别说只是来癸水有些痛, 就是染了危及性命的恶疾, 她一个宫女,也没有资格让奉御来看诊。
奉御是御医中品级最高者,平日只给帝后、太子与太子妃这几人看诊, 其余王公贵族, 如元烨这般的身份,也多只请奉御身边的二位侍御医看诊。
元穆安知道她又要说身份低微, 不配请奉御过来,眼底一阵不耐, 蹙眉道:“请不请奉御, 由我说了算。”
是不是小毛病他不知晓,但他知晓秋芜并非身娇体弱之人,若非当真觉得痛苦,也不会显得这样面色苍白、有气无力。
难道所有女人到这时候都会这么难受吗?
他不愿问她, 便是问了她也不会回答,只好让奉御来看看,若有法子缓解,自然最好。
秋芜知道他心意已决, 便低着头, 不再说话。
两人紧挨着坐在榻上, 不言不语。
近来, 他们独处的时候多是如此。秋芜不愿说话, 元穆安则本就少言寡语, 面对着她, 也不知要说什么。
不一会儿,奉御便在一名小太监的带领下来到清晖殿,在元穆安的示意,给秋芜搭脉,又问了些日常起居的情况,沉吟片刻,才道:“娘子这是阳虚体寒之症,看来是近些日子才有的,臣一会儿先替娘子开张方子,每日煎服,应当能有所缓解。”
元穆安见奉御的脸色,总觉他还有话没说,心中不悦,便问:“为何只能有所缓解,却无法根治?你有话直说,不得欺瞒。”
这位奉御是一年前才从侍御医的位置升上来的,在元穆安做太子前,也替他看诊过多次,二人之间也算熟悉。
因知晓元穆安的脾性,他犹豫一瞬,抬头看了一眼后,答道:“臣不敢欺瞒,娘子体寒之症无法根治,乃是因为殿下命臣给娘子煎服了避子汤。”
秋芜每次服用的那碗避子汤,就是这位奉御亲自开的方子。
开方之时,他并不知晓这是给谁服的,只管按照太子殿下的吩咐行事。不过,自九月起,秋芜直接住进东宫,人人都知晓了她和太子的关系,奉御自然就明白了那避子汤的去向。
再加上方才询问时,她下腹胀痛、无力的症状,都是在这几个月才出现的,便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既不建议元穆安别再用避子汤这样的药,也不说新开的药方能将病症治好。
元穆安听罢,一时说不出话来,错愕地望向秋芜。
避子汤是他吩咐奉御开给秋芜用的,可他并不知晓这方子对身子会有损伤,只道是宫中的主子们常用的方子。
可秋芜的面色十分平静,只看了他一眼,便别开了眼,仿佛在说,分明就是他自己做的事。
元穆安窒了窒,本想责备奉御,开方子时,竟不将此药伤身之事告诉他,见秋芜如此反应,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的确都是他自己做的事。
当初,秋芜还是毓芳殿的宫女,她一心留在元烨身边,他也恰好还不宜在那时便将弟弟身边的宫女堂而皇之地弄到自己身边。
为免去麻烦,他便让康成到尚药局去让奉御私下开了那张避子汤的方子,每次事后都在东宫煎好给秋芜服下。
哪知那药会让她吃这样的苦头。
方才听奉御问话时,他也听出来了,秋芜每到癸水的日子,便会觉得腹部疼痛,浑身无力,甚至有那么一两次,险些晕过去。
原本的不悦和怀疑闷在心里,渐渐变成心疼和担忧。
“若久不医治,会如何?”他沉默了片刻,问出这句话,嗓音也有些发紧。
奉御隐约看出他的不快,猜测他先前恐怕不知那避子汤的害处,连忙道:“若即刻停了避子汤,日后不经调养,则阳虚体寒之症会常伴,虽无大碍,但平日畏寒、虚弱总不会少。若仍旧服药不断,则日积月累之下,症状日益严重,会致女子落下病根,重者不孕、衰老、寿短,也有可能。此药宫中亦有用,臣只听殿下吩咐,未曾解释,是臣之过。”
在宫中,通常只有嫔妃在自己不便服侍皇帝时,让自己身边地位低下、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宫女服侍皇帝时,才会用到这样的东西。
亦有皇帝在宠幸了本不想宠幸的宫女后,会吩咐尚药局送避子汤,不过,这样的情况极少。
元穆安听罢,感到心惊不已。
如今阳虚体寒,还只是癸水之时痛苦些,若日子再久些,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
他的眉头拧得仿佛再也无法松开,英俊而深刻的脸庞上闪过几分复杂之色。
心疼与担忧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针扎一般的痛。
“知道了。”他哑着嗓音道了句,没有苛责,挥手示意奉御下去开方子,自己则仍留在梢间里。
他伸手想握住秋芜搁在榻沿上的一只手。
细嫩的柔荑,纤长秀美,握在掌心间,温软如玉,只有食指与拇指的指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
那层薄茧并未破坏其柔美,反而多添了一分坚韧。
在元穆安的指尖触到那层薄茧时,秋芜皓腕一转,将手自他的掌中抽出。
“殿下已看到了,奴婢现下的确不便伺候殿下,还请殿下准许奴婢移居他处。”
她再次提出要搬出清晖殿。
这次,元穆安没有再像方才那样直接拒绝,而是亲手将榻上的被衾展开,盖到她身上。
“天冷,你留在这儿吧。”他垂眼起身,轻声道,“今夜我在东梢间睡。”
没让她走,反而是他自己去了别处。
秋芜淡淡应一声,道了句“多谢殿□□谅”,便不再多言。
元穆安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屋去了东梢间。
康成等在外面,见他又出来了,道:“奉御已开了一张方子,奴婢让海连亲自去看着抓药、煎药,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将药送来。”
元穆安“唔”一声,想了想,道:“以后别再给秋芜送避子汤了。”
康成一惊,不知他怎么忽然想起这茬,先答应了,随即又提醒道:“殿下,如今秋姑姑尚是宫女之身,若真有了什么消息,恐怕不好……”
他从前便觉得太子对秋芜十分不同,近来秋芜已住进东宫,连避子汤都要停,可见太子的用心程度。
越是如此,越不能怠慢。若还未封名分,便不小心有了身孕,不论对太子、秋芜,还是对子女,终归都不好。
元穆安知道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我有分寸,你照做便是。”
秋芜早已是他的人,大不了他再忍一个月便是了。
况且,方才奉御的话还在他的耳边萦绕,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做过的事。
他一直不明白秋芜为何要逃走,即使她解释过,他也仍旧无法认同。
在他看来,宫中的日子安逸舒适,他对她也称得上一个好字,她还想逃走,便是不知好歹。
但从见到她在宫中受人非议,差点被皇后责罚,再到今日来了癸水,脸色苍白的样子,他不得不承认,她在宫里过的日子兴许真的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好。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有关,他对她的“好”也不过如此。
而他对这些,一直都毫无察觉。
难怪她想离开。
元穆安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望着外头萧瑟凋敝的冬日景象,感到寒风扑面而来,不禁想到秋芜手脚发冷的样子。
他默了默,冲康成道:“去尚药局问问,女子信期该做些什么。”
……
一连五六日,元穆安都没在西梢间过夜,只在每日傍晚从承恩殿回来时,先去西梢间看一看秋芜。
秋芜身子虚,虽还恭敬守礼,态度却依旧冷淡。
他似乎心中有愧,也不同她计较,每每只伸手摸摸她的脸颊,看着她将汤药喝下,便转身离去。
秋芜总觉越来越摸不透他的心思,换做以前,她这样冷淡,只怕早已惹得他冷嘲不已。
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不久,信期过去,秋芜渐渐恢复气力,终于在一个白日,海连带着她出宫,往宋七娘母女所在的刑部大牢行去。
元穆安先前答应过要让她去探望七娘母女,如今终于兑现了。
只是,一路上,她的身边除了海连和他手下的十名太监外,还有十名全副武装的东宫勋卫侍卫,一行人前后左右将她乘坐的马车围得如铁桶一般牢靠,似乎是怕她再次逃走。
她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车帘。
这样的严防死守,虽早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然让她有些丧气。
再这样下去,她怕自己真的会在宫里蹉跎一辈子。
不一会儿,队伍抵达刑部大牢。
看守的衙役们不知来者何人,只看海连等人的装束便知是从宫里来的人,还拿着东宫的令牌,便猜是宫里的哪位贵人,问也不敢问,便点头哈腰地将人迎了进去。
任他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这般前呼后拥的阵势,仅仅是护送一个连女官也不是的小宫女。
大牢占地颇广,大约是因为此处看押的都不是市井盗贼这样的普通囚犯,而是许多涉及朝廷大案的要犯,其中还有不少是朝中官吏,所以虽然有些阴森,却没有想象中的潮湿肮脏、嘈杂混乱。
秋芜带着求来的平安符和几身拿自己的衣裙改制的冬衣,跟着狱卒穿过一间间隔开的牢房,终于在一间还算宽敞整洁的牢房里见到了七娘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