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回都这么难受?◎
纳吉之礼已行, 六礼便已过三礼。婚期定在腊月十九,距今已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谢颐清不宜再留在宫中,还有一两日便要回谢府。
她一向潜心礼佛, 先前还在孝期时, 便每日清早入佛堂诵经祈福,直至傍晚方归。如今孝期已过,不再这般整日整日都留在佛堂中, 也仍然每日过来。
这些事, 宫里早就传遍了。因此,秋芜也不觉得惊讶, 只是退到门边,低头躬身行礼, 态度十分恭敬。
她对谢颐清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愧疚和心虚的感觉, 尤其当自己与元穆安的关系曝露在众人面前,谢颐清仍旧没有表露出半点不悦和愤恨的意思,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
前几日在清宁殿,要不是谢颐清即使劝住谢皇后, 如今她恐怕已经伤痕累累了。而事后,也未见谢皇后继续找她的麻烦,亦没听说清宁殿有什么过分地惩戒责打宫女的事,想必也是谢颐清悉心劝过的原因。
如今, 宫里人人都说谢家这位准太子妃有一副菩萨心肠。
“秋芜姑姑不必多礼。”谢颐清温和地笑了笑, 让秋芜起身, “我非宫中女子, 又无诰命傍身, 当不起这样的礼。”
即便已是准太子妃, 她依然不曾以身份自居, 不似谢皇后那般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反倒是她身边跟随的侍女见到秋芜时,面上闪过一丝不屑。
“谢娘子是皇后娘娘的侄女,亦是宫中贵客,奴婢不敢僭越,理应行礼。”秋芜说着,又弯了弯腰,再行一礼,道,“况且,娘子前几日替奴婢在皇后娘娘面前说情,奴婢还未谢过娘子的一番好意。”
谢颐清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无妨,我不过是碰巧遇见罢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姑母这些年来在宫中过得有些孤单,有时难免脾气急了些,并非有意如此。我陪在姑母身边多时,这才能说上几句话。”
言语之间,还不忘替谢皇后解释一番。
秋芜心底愧疚愈盛,只觉在出身高贵、举止娴雅的谢颐清面前,她当真就如自己的名字一般,被衬得卑微而渺小。
她从没见哪个主子如谢颐清一般,会这样和颜悦色地对一个下人解释主子的脾气。
如谢皇后那样的身份,莫说只是要惩戒她一番,便是要将她逐出宫去,或是干脆要取她性命,都不必同她多说一个字。
这样好的娘子,偏偏元穆安不喜欢。
而从谢颐清的态度与行止看,她似乎也对元穆安无意。
你无情,我无意,却要做一对夫妻。
秋芜不禁暗自感叹一声,这难道就是帝王之家的不得已?
可这样的不得已,似乎只是对女人更加不公平。
谢颐清再不喜欢元穆安,一旦嫁给他,这辈子都无法摆脱,更别提再找到真正心仪的郎君。可元穆安身为太子,日后身为皇帝,遇见别的喜爱的女子,仍旧可以将其纳入自己的后宫。
秋芜的心中更加难过了。
如谢颐清这般出身世家的贵族娘子尚且无法在宫中过得顺意,更何况她这样的卑微之人?
“娘子这样说,实在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打扰娘子礼佛,这便告退了。娘子的好意,奴婢定会在心中记一辈子。”
她说着,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退出佛堂外。
谢颐清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转身带着侍女进了佛堂。
佛堂中的僧人与她早已熟识,见她过来,只双手合十,弯了弯腰,替她备好香后,便退出正堂,不再打扰。
四下无人,侍女方不满道:“四娘方才何必同那女子说那样多?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即便得太子殿下的宠爱,将来也越不过四娘你的地位。”
这名侍女是谢家派来接谢颐清出宫的,这几日才得入宫,听宫人们说过一些宫里的事,知晓秋芜便是那个住在太子寝殿里的宫女,心中十分为谢颐清感到不忿。
谢颐清闻言,敛去面上的温和笑意,沉声道:“你若再说这样的话,我即刻便将你逐去郊外的庄子上做苦役。”
那侍女跟随她也有些时日,知晓她看似和善,实则说一不二的性情,立刻低头讷讷认错。
可是,到底是一心替谢颐清考虑的,她忍了忍,趁着无人,还是压低声问了句:“难道四娘心中还未放下那位郎君?”
谢颐清焚香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跪在蒲团上,拨动手里的一串佛珠,闭上双眼,默默诵经。
她自然没放下,这一辈子都不会放下。
人人都以为她母亲是患疾病亡故的,实则另有隐情。
十六岁那年,她跟着母亲,在一位堂兄的护送下,从陇西南下荆州,至母亲的娘家探望重病的外祖母。
那时正是夏日,又逢水患之年,荆州虽非水患最重的灾区,但也有许多处河道水位高涨,堤坝不牢。他们抵达的那一日,便遇上了一处堤坝忽然决口。
汹涌而来的江水顿时将沿岸大片土地淹没,不似当地的百姓,提早得了官府的消息,做好了准备,他们乘坐的马车被水拍得散了架,难以前行。
危急之下,连回外祖家求援都来不及。
幸好那时有一位出身普通庄户人家,在县衙小吏手下谋生的郎君带着几位友人打马经过,见状二话不说,奋不顾身地下马,涉水过去,将她和母亲、堂兄,还有十几个家仆救了下来。
就是那一日,她记住了那个郎君。
因着那一次的救命之恩,那位郎君得了她堂兄的举荐,离开县衙,到荆州府做了一名衙役,往后多日,时常与她堂兄来往,渐渐便也同她熟悉起来,直至互生情愫,私定终身。
然那郎君出身太过普通,又靠着她堂兄才当了一名衙役,即便是救命恩人,也无法得到谢家人的接纳。
他自知无望,思虑再三后,偷偷给她递信,邀她在街头相见。
她只以为他打算带着她私奔。多年的教养让她犹豫不决,最后咬咬牙,终于还是带着几身衣物赴约。
只是,她太过紧张,被母亲发现了端倪。赴约的时候,母亲追赶在后,不慎从马车上跌落下来受了伤。
她于心不忍,犹豫一瞬后,掉头回来 ,带着母亲赶回了家中,未再赴约。
那一日,那郎君在街头等了她整整一夜,夜里下来一场大雨,将修补好的堤坝再度冲垮,汹涌的将他卷走,不知去向。
她后来才知道,他邀她相见并非要带她走,而是自知配不上她,不敢耽误她的终生,想与她最后见一次,将话说清楚罢了。
而夜里下大雨时,他也不是没有机会离开,只是担心她随时都可能出现 ,生怕她也在雨里,所以不论旁人如何劝他赶紧走,他都一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才被滚滚的浪涛卷走。
说到底,她觉得是自己的犹豫不决害得他丢了性命。
那段日子,她备受打击,整日郁郁寡欢,只后悔当初没有早些出门赴约。
母亲见她这般,担心不已,原本不算重的伤反反复复,始终不好,甚至因回陇西的途中染了风寒,身子一下垮了,没多久便亡故了。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这三年来,她从未得到过解脱,唯有每日跪在佛前,忏悔自己的罪责,为亡者悼念,为生者祈福,才能稍感安慰。
这辈子,她不求名利,不求情爱,只盼长跪佛前,洗清罪孽。
至于嫁不嫁给元穆安,元穆安心中有没有别人,她都不在乎。
……
秋芜回到清晖殿时,原本只是有些阴的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冬日的雨水化作湿润的寒意,被冷风裹挟着直钻骨缝。
海连命人多添了只炭炉,将殿中熏得干燥温暖。
饶是如此,秋芜仍觉得瑟瑟发抖,小腹处也跟着隐隐作痛,似有温热的液体涌过,将她的精力也一丝丝抽走了。
这是来癸水了。
她连忙取出衣物换上,白着脸到榻上躺下,扯过一条被衾将自己裹起来,捂了许久,才稍稍热了些。
元穆安回来的时候,就见她整个身子蜷缩成虾子一般,密密实实裹着被衾,只有半张脸还露在外面,看起来精神萎靡,有气无力。
屋里被地龙和炭炉烧得暖烘烘的,她的脸色却是煞白一片,半点不见暖和的红润。
“病了?”他脚步一顿,蹙眉问。
秋芜半阖着眼,轻轻摇头,从榻上爬起来,强撑着力气行礼,道:“奴婢只是有些不便,过两日便好了。倒是夜里不方便再留在殿中,求殿下准奴婢睡到宫女们的住处。”
虽然元穆安这些日子都没再碰过她,两人之间的气氛也不如先前那般针锋相对,可她仍旧想尽可能离他远些。
元穆安皱眉打量着她,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不便”是什么意思。
因身边没什么女人,他对这事知之甚少,只是隐约听军中的汉子们提过一两句,说有的女人这几日会吃些苦头。
可他从没亲眼见过。
从前,秋芜癸水时,都会自觉留在毓芳殿,不到他这儿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秋芜经历这事,看她面色惨白、浑身无力的样子,不禁感到诧异,那些人说的“吃苦头”似乎是真的。
“我不碰你,你去别处做什么?”他将她拉起来,让她坐回榻上,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拧着的眉又紧了紧,“每一回都这么难受?”
秋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元穆安没得到回答,干脆冲康成吩咐:“去请奉御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