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谕旨

◎封宫女秋芜为正七品昭训。◎

元穆安当然明白流言难止的道理。

他是用宫变的雷霆手段, 亲手杀害了自己的两位兄长,才坐上太子之位,执掌大权。

最初的那一两个月, 朝臣中有异议者大半, 几乎人人都指责他弑兄争位,不仁不孝。即便坐在了储君的位置上,每每发号施令, 也难以推行。

幸而他早有准备, 先是用强硬的手腕除去了几个性情刚毅,不肯服软的, 又借着早先埋在元承瑞身边的高甫做一场戏,将大半犹豫不决的人拉拢过来, 这才算暂时稳住局面。

到这时, 朝中的权柄已经一点点被他收拢,即便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手腕强硬,而是渐渐展现出温和仁义的一面,那些人却再也不敢那般议论了。

如今, 他们说起当初的重明门宫变,也不再指责他的不仁不义、残忍无情。

在他看来,只要大权在握,旁人便不得不臣服。

秋芜如今身后有他, 又怎么还有人敢不将她放在眼里?

依他看, 秋芜不是又想方设法激怒他, 就是另有所图。

难道她是在暗示他, 该给她个名分?

有了名分, 她应当会觉得踏实些, 不再这么疏远他吧。

似乎女人都格外看重名分。是后还是妃, 是妃还是嫔,总要争个头破血流。

在他看来,毫无必要。

他母亲谢皇后是正妻,自父亲元烈登基以来,便稳坐皇后之位。可父亲对她并无怜爱,二人疏远至极,致使他母亲这些年来没有一日不是在怨恨中度过的。

而死去的陈氏,丢了正妻之位,更没当过一天皇后,却被他父亲记了这么多年。

后宫中的其他妃嫔们更是如此。

只要得皇帝的宠爱,即便是个小小御女,也能耀武扬威。

况且,他并非不想给她名分,只是还有别的顾虑罢了。

“只要你听话,我先前说过的话便还算数,待我成婚后,便会给你一个名分,御女也好,才人也罢,都可以,总不会让你一直做个宫女。”

元穆安尽力放缓语气,迟疑了一瞬,甚至难得一见地耐着性子向她多解释了两句。

“现在却是不行的。你只是个小吏之女,亲属又曾获罪,若在我成婚之前,便先封了你,日后他们不但要到我面前劝谏,你也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秋芜见他一副已对她格外厚待,她应当知情识趣的样子,不禁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明白。

“殿下多虑了,奴婢并不是在为自己求名分,若殿下当真替奴婢考虑,那奴婢便斗胆请求殿下,将七娘和娇娇放了吧。”

元穆安尽力维持的那点好脾气也消失了。

“我从前倒没发现,你竟一心都想着别人,全不会替自己着想了。”

过去是忧心元烨,如今忧心宋氏母女,倒是没听她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不对,她为自己谋划的,就是从他身边逃走。

他放开一直揽着她的胳膊,冷着脸去了正殿处理政务,不再理会她。

秋芜见他离开,只以他生气了,夜里便不会再来,她至少能睡得安稳些。

谁知还没等熄灯,元穆安便一言不发地回来了。

好在没再像昨晚一般情难自禁,只是仍旧强硬地搂着她入睡。

接下来,一连几日,秋芜都住在清晖殿的西梢间里,每夜与元穆安同寝。

起先,只是最靠近东宫的御花园里的几个洒扫宫女们议论几句,不过几日,其他各宫的下人们便都听说了。

若换做从前那位已故的太子,宠幸一个宫女根本不值一提。

可如今这位太子,人人都知晓他不近女色的性情,就连近身服侍的都清一色全是太监。

先前,并非没人动过这样的心思。

好几个出身清白,又有几分姿色的宫女都千方百计到尚宫局走动,想让求女官们将自己调进东宫当差。

只是,东宫的下人一向有康成亲自把关,女官们插不了手,即便侥幸过了康成那一官,进了东宫的门,也都是被安排在远离清晖殿的地方,做些洒扫的粗活,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元穆安。

一次次碰壁后,她们又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元穆安身为太子,平日并不在后宫走动,唯有隔三差五往谢皇后的清宁殿去请安时,才会从御花园经过。

有那么两个月,御花园里时常有别有用心的宫女四处闲逛,只盼着能遇见元穆安。

后来,事情不知怎的传入谢皇后的耳中。

谢皇后大怒,当即命人拿了几个正在御花园里闲逛的宫女到清宁殿,当众杖责,打得她们皮开肉绽,这才止了这阵风气。

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毫无预兆地听说元穆安宠幸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宫女,自然要引起一片哗然。

“哪个秋姑姑?”

“还有哪个,不就是从前毓芳殿的那个秋姑姑!”

“竟然是她!平日看起来温吞和善,从不做争锋冒尖的事,怎么几日不见,就成了东宫的人了?”

“先前她不是才出宫了一趟,听说是在宫外遇上了歹人,失踪多日,一回来就住进东宫,夜夜与太子同寝。兴许,失踪的那些日子,就是攀上了太子!”

“哎,我看,还要更早些。她是九皇子身边的大宫女,原本也时常出入东宫。太子殿下关心九皇子,又政务繁忙,不能亲自查问九皇子,便召她过去问两句,谁知是不是那时就已勾搭上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等着吧,一个宫女,不清不白跟着太子,定只是主子的一时新鲜,很快就腻了,那时,还不是跟咱们一样。”

御花园里,几个得闲后偷偷聚在沁芳池边的宫女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秋芜的事。

这时候,若有从前毓芳殿的宫女们在,定会站起来维护秋芜。

只可惜,毓芳殿中的九皇子已迁去了中山王府,跟着他的宫女们也都暂时去了那儿。

至于其他人,虽认得秋芜,却并不了解她的为人,听了几句流言与揣测,便从原本只信三四分变成了七八分。

而就在她们身后一座错落有致的假山背后,元穆安正负手而立,蹙眉不已。

这几日,他也不知怎的,处理公务的间隙,耳边时常会响起秋芜那日的话。

他本不该在乎这样的小事,可今日,恰好事少,鬼使神差之下,他竟就这样带着康成到御花园走了走。

因是午后,又是临时兴起,没用肩舆,又只带了康成一个随从,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就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什么人也没看见,什么话也没听见。

他原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正打算转道回东宫,谁知,才走到这座假山背后,就听见那几个宫女在议论秋芜。

起初还只是说些东宫多了个宫女这样的话,可说着说着,她们语气里夹杂着嫉妒的鄙夷便越来越明显。

元穆安感到无比刺耳,原本淡淡的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紧抿的唇角向下垂了个极小的弧度,看得人心惊不已。

康成一直小心观察着他神情的变化,此刻听那几个宫女说得越来越不像话,也不请示元穆安,直接上前一步,站直身子大声训斥,打断她们的议论。

“大好的天光,若无差事,便该好好休息,是谁教你们在这儿乱嚼舌根的!东宫的事,是你们能随意议论的吗!”

宫女们一听康成的声音,顿时吓得浑身一紧,齐齐回过头去看。

不但看到了正怒斥她们的康成,还看到了面沉似水的元穆安。

“殿下饶命!奴婢知罪,再也不敢了,求殿下饶命!”

几人腿脚发软,几乎同时扑倒在地,一个劲地朝元穆安磕头,直将路面上凹凸不平的砖块磕得砰砰响。

元穆安淡淡瞥一眼砖块上逐渐出现的浅浅血迹,沉沉的脸上毫无怜悯之色。

“既然知罪,就该受罚。丢去掖庭做苦役,十年内不得离开,若再管不住自己的嘴,这辈子也别出来了。”

他说完,不顾那几人面如死灰的脸色,冲康成摆手示意后,便转身走了。

几个宫女见他已然走远,又忙不迭跪着求康成。

“康公公,求您大发善心,替奴婢们向殿下求求情吧!”

她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宫女,个个入宫都有数年,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未得到过提拔,仍旧只是普通的促使宫女,仗着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这才敢偷偷说两句闲话。

康成看着她们一个个脸色煞白的样子,难得没感到同情。

“殿下亲自下的命令,我可没这样的能耐让殿下改变心意。你们几个入宫多年,仍旧这般不懂规矩,口无遮拦,合该去长长记性!”

说着,问明宫女们的名讳和差事后,便随手召来一个路过的小太监,命其往尚宫局报备。

另一边,元穆安回到东宫后,便径直去了承恩殿。

今日事少,殿中并无等候商议的朝臣。

他一个人坐在殿中,想起方才在御花园里听到的那些“闲话”,仍旧觉得怒意难平。

那几个宫女,若论身份地位,甚至比不上秋芜,可她们却敢这样议论秋芜,似乎并不顾忌他这个太子。

原来秋芜那日的话,并非有假,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与他所想的有些不同。

她们甚至因为秋芜是个宫女,就敢笃定他只是一时新鲜,不会长久。

长久不长久,他不知晓,但他知道,她是他的人,不论日后如何,这一点始终不会改变。

既是他的人,就不容旁人这样看轻。

他静默片刻后,提起书案上的鸡距笔,写下了一封谕旨,命翰林院拟旨,封宫女秋芜为正七品昭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