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出去,又如何知道旁人的议论?◎
清晖殿中, 秋芜又睡了约莫半个时辰便醒了。
她习惯了十年如一日的早起,天一亮,便再没法睡得安稳。
海连等人给她送过洗漱的热水和早膳后, 便一直在殿外守着。
秋芜想帮着下人们一道干些洒扫的活, 可殿内的太监们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不容旁人插手,殿外的宫女们更是对她敬而远之, 生怕与她走得太近, 惹恼太子。
与毓芳殿里多是年纪小,性子活泼的宫女太监们不一样, 在东宫服侍的人个个都经过了康成的亲自□□,进退之间, 十分谨慎稳重。
秋芜无法, 只得拿了纸笔,一个人坐在梢间里默书心经。
容才人念佛,当初她还在时,曾让秋芜替她抄过不少经书, 其中尤以心经最多。
不过二百六十字,秋芜早已熟记于心,闲时默一默,用来静心。
只是, 一遍还未默完, 殿外便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殿下, 您慢些——”
“九殿下, 这儿是东宫!”
“没有太子殿下的准许, 谁也不能擅闯东宫!”
“滚开!谁也别挡我的道!”
脚步声停了停,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推搡的动静。
秋芜一惊, 连忙放下手中的鸡距笔,起身走出梢间,绕去正殿,从殿门出去。
廊檐下,海连正带着五六个太监站在正中,阻拦想要强行闯进清晖殿的元烨。
元烨身上穿着件圆领长袍,配饰齐全,脚上则蹬着双鹿皮短靴,看起来是要出去的样子,也不知怎的,就闯入了的东宫。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双肩微微耸起,随着有些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面色更是透着阴戾之色。
而拦在他面前的海连等人则满脸为难,一面寸步不让地挡在他前面两步外的地方,一面又担心他真的动起手来。
毕竟是金尊玉贵的皇子,不好真伤了人,他又时常去北苑练骑射摔角,动手时,几个太监也不一定拦得住。
一见到从正殿中出来的秋芜,元烨的脸色就是一变,在海连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便疾步上前,朝她行去:“秋姐姐,你在这儿!”
“九殿下!”
海连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跳,连忙扑倒在地上,死死抱住他的一只脚,阻住他继续前行,剩下几个太监也反应过来,纷纷效仿。
被五六个人分别死命抱住两条腿,元烨便是力气再大,一时也挣脱不开。
“放开!”他伸手扶住一侧的墙面,双脚用力往外抽,挣动之下,在海连和另一个小太监的胸口重重踢了好几下,踢得他们连连抽气,却一点也不敢放松。
“殿下,快住手,别伤了人!”秋芜半个多月未见元烨,此时发现他面上的阴郁隐隐还透着难以忽视的狠戾,不禁感到几分心惊。
这样的九皇子,似乎与过去相比变得陌生了。
“秋姐姐!”元烨喘着气,慢慢停下动作,漆黑的眼紧紧盯着秋芜,“他们说你昨夜住在东宫,与太子哥哥同寝,这是不是真的?”
秋芜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当着别人的面问出这样令她羞愧的话,饶是知晓海连等人绝不会将这话泄露出去,她一张白皙的面庞还是涨得通红。
“是真的。”
她低着头,忍住心里止不住的委屈和羞怯,轻声回答。
四下静了静,元烨神情有一瞬间恍惚。
“是他逼你的,对吗?你逃走,也不是有意欺骗我的,对吗?”
他的眼里有对元穆安的忿恨和嫉妒,也有对秋芜的希望。
海连等人仍旧死死抱着他的双腿不敢放松,眼神则充满祈求地看向秋芜,盼她能多说两句,将九殿下劝走。九殿下主动走,总比闹大了,由太监们合力驱出去好。
不远处的回廊上,又有十几个已经察觉动静的太监正迈着急促的步伐匆匆朝这边赶来。
秋芜见状,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无情。
“没有,太子殿下没有逼奴婢。”她咬着下唇,直视着元烨的双眼,“奴婢……早就是太子殿下的人了,只是一直没有向九殿下坦白。至于欺骗——若奴婢不答应九殿下的要求,九殿下又怎么会放奴婢出宫?”
元烨又惊又怒地瞪着他,双目通红,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被人背叛的痛苦。
“秋姐姐,我一直相信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你从前明明也待我很好!”
秋芜掀了掀眼皮,随即又敛下眸子,淡淡道:“奴婢待殿下好,一是本分,二是为了报答才人恩情。”
独独不是为了他。
元烨听得浑身都似被重击过,禁不住晃了晃,十五六岁的年轻郎君的脸上露出从未见过的森寒之意。
“是我太蠢。”
被骗了这么久,却毫无察觉。
原来太子哥哥前日说的那句“无能”,不单单指他空有皇子之尊,却无半点权柄与能力,更是指他连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与东宫有了难以言说的关系都毫不知晓。
“你们,都在骗我。”
他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秋芜,仿佛到今日才发现自己从没看清她一般。
“这里是东宫,九殿下不该未经太子殿下的允许便擅闯,若事情闹大传出去,恐怕连朝中的言官们都要惊动了。殿下今日要迁入王府,便是自立门户的郎君了,不该再像过去一般不懂事。”
秋芜垂着眼,用平直的语气不急不缓地说完这番话。
元烨表情僵硬,喉间像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是义德皇帝年岁最小的皇子,虽然一向不受重视,但因是幼子,自小也没受过太多委屈,直到这几日,接连受挫。
想到太子哥哥当年的早慧与卓著的军功,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确过得太安逸、太无忧无虑了。
是不是就是因为他心思太过单纯,所以他们才敢这样对他!
很快,那一队太监也到了近前,前后左右将他围住,躬身道:“太子殿下如今不在清晖殿中,还请九殿下先行回去。”
元烨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垂眸看着海连等人,厉声道:“放手。”
这一回,海连乖乖松手,其他太监见状,也跟着松开,分别退到两边。
元烨也不看他们,只是深深看一眼站在殿门边低着头的秋芜,随即转身离去。
秋芜站在原地,与太监们一起行礼,直到元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重新站直身子。
海连等人被踢了两脚,此刻半跪在地上缓不过来。
众人上前,将他们一一搀扶起来。
秋芜连忙进屋,从自己的箱笼中取出先前太子赏赐的伤药,塞进海连手里。
方才的事,海连一定会亲自向元穆安禀报。
海连认得这药,因实在吃了几分痛苦,也没推辞,收了下来,冲她笑笑,道:“秋姑姑放心,咱们在殿下面前,断不会多说一个不该说的字,该是如何,就是如何。”
秋芜听罢,放下心来。
夜里,元穆安回来的时候,脸色果然比清早出去时,更沉了几分。
“九弟来过了?”
他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问,同时观察着秋芜的脸色。
秋芜面色平静,道:“整个东宫都是殿下的耳目,九殿下来过的事,殿下自然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何必还要问奴婢。”
再次被她堵了话,元穆安依旧觉得不满,可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
只是过了短短一日,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反驳,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快就忍不住脾气,谁知竟莫名都忍了下来。
“是啊,我都知道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与他把话说清也好,免得他愚不可及地痴心妄想。”
从前那么千方百计地在他面前给元烨说好话,差点教他以为她有多看重元烨,如今看来,元烨在她心里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秋芜瞥他一眼,轻声道:“奴婢与殿下您也已将话说清楚了。”
元穆安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忍住又被激起的怒意,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带到身前,问:“昨夜休息得可好?海连说你一整日都待在清晖殿中,哪儿也没去。”
“劳殿下挂心。奴婢从前也是整日待在毓芳殿,哪儿也不去。奴婢是宫女,没资格在外闲逛。”
秋芜被他抱着,也不反抗,只是与昨日一样,偏着头不肯与他对视。
元穆安的神色又是一僵,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仿佛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片刻后,才沉声道:“宫女如何?你如今是我的人,住在我的殿中,有我护着你,谁敢对你不敬?有没有资格,不都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在他看来,秋芜在明面上也已是他的人。她是第一个伺候他的女人,如今又被安置在清晖殿的梢间里,明眼人都应当明白她在东宫的独特之处。
外头谁对秋芜不敬,便是扫他的面子。他自入主东宫以来,一直在宫中说一不二。
就是他身边的康成、海连这些太监走出去,都比后宫的那些妃嫔们更有面子,更何况秋芜?
可秋芜幽幽看他一眼,摇头道:“宫女便是宫女,就是伺候人的奴婢,与伺候谁没有干系。他们表面上兴许笑脸相迎,可背地里如何议论,奴婢都能想得到,何必还要自取其辱?”
元穆安皱眉:“你未出去,又如何知道旁人的议论?”
秋芜笑了笑,冷淡地看着他:“殿下若不信,自可让人去打听一番。流言难止,想必殿下比奴婢更明白其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