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固执

◎他要去把秋姐姐带回来。◎

秋芜说完, 趁元穆安还没反应过来,将他手里那片脆弱的碎布抽出来,行至香炉边, 就着炉边灯烛点燃。

高高低低的火苗迅速蔓延上来, 从各个方向吞噬着这块不过巴掌大的布料。

她低头静静看着,轻轻松开指尖,任由其落入盛满香灰的香炉中。

眼看将化灰烬, 元穆安突然一个箭步上前, 执起茶盏往炉中泼去。

燃烧的布料,连同里头的线香都被茶水浇灭, 噗呲冒出几缕青烟。

“你做什么!”

他恼怒地伸手将已经被烧了一半的破布从香炉里取出,也不嫌上面沾的湿漉漉的香灰, 将其展平放到一边。

“既是我给你的, 便是赏赐之物,岂容你随意毁坏!”

他也不知怎么的,一看她要烧了这块布料,心里就是一紧。

那么珍惜地藏了十年, 现在怎能说毁就毁?

秋芜看着他的动作,唇角倔强地抿了抿,心说不过是他当年随手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一角,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说不定那件军服也早被他丢弃了, 凭什么还要求她当珍宝一般对待?

从前是她傻, 一直记着他当年的恩情, 哪怕后来进宫, 见识了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是如何高高在上, 明白了她这样如同草芥一般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到底有多么微不足道。

现在早已想通啦。

“原来这是殿下的赏赐, 奴婢从前错会了。”秋芜说着,退后一步,对着展平在案上的那片脏污布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元穆安心里堵得厉害。

她从刚才起,就一直做出一副要撇清干系的样子,让他感到心乱不已。

“你——”

他皱眉看着她,想斥责几句,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不明白,十年前的我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容才人救了你,你就那样护着她的儿子,当年我也救了你,你却说‘不喜欢’?这是什么道理!”

“也许殿下没变。殿下身为皇子,身为太子,十分称职,当得起百姓的敬仰和爱戴,当年救我,也是出于一个将军、一个皇子对百姓的关怜爱,值得奴婢感激一辈子。奴婢只是一个出身普通的女子,没有高远的志向,不懂殿下的追求与抱负,只想要个真心实意在乎、疼爱奴婢的郎君过一辈子而已,殿下不是那个良人……”

她说着,抬头觑他一眼,声音弱了些,却并未表现出怯意。

“况且,殿下救了奴婢,奴婢也将自己献给了殿下,这份恩情已然还清了。”

元穆安僵着脸站在原地,只觉得在她心里,他就是一个挟恩图报的龌龊小人。

他不懂,明明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生得美貌些的普通女人,想要便要了,怎么就生出这些波折来了?

她说的这些话,什么喜欢不喜欢,变与没变,他一个字也不想听。

“说了这么多,你不过就是想气我,想让我放你离开。我告诉你,别白费心思,安安分分留在东宫,兴许哪一日我会准你去见见那对母女。”

秋芜一听,立刻紧张起来,仰头问:“不知殿下将七娘和娇娇送去了何处?”

“放心,我不会拿她们如何。”元穆安抬手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她的脸颊以示安抚,但手才动了动,又收了回去,“只要你乖乖听话。”

秋芜面上闪过一抹怒意,随即恢复平静。

她咬了咬唇,低头道:“奴婢明白了。”

元穆安望着她看似顺从,实则又带着几分不肯屈服的倔强的模样,不禁冷笑一声,道:“既然明白,还愣着做什么。”

秋芜低垂的眼中满是恼怒,却仍旧乖乖地站起来,见他外袍已褪,发冠已除,便知是要沐浴,遂一路跟着进了浴房。

浴水是早备好的,本有些凉了,康成又让人进来添过一些,很快将整个浴房变得雾气氤氲,灼热潮湿。

秋芜被熏得面色酡红,眼眸润泽,不必他吩咐,就上前替他宽衣解带。

元穆安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身上衣裙完好,包裹得严严实实,十分规矩。可他整整半个月没见过她、没碰过她,此刻只是见到她肌肤上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便觉身上涌起一股热意,从心口一路烧下去。

她生就是一副他爱极了的样貌,身上没有哪一寸是他不喜爱的。

现在,消失半个月的人回到身边,正乖乖地伺候他沐浴。

这种心意稍平的感觉,终于让持续了一整日的气闷和烦躁得到几分缓解。

他自然而然伸手握住她的腰肢,将她带进怀里,一边扯衣带,一边将她压到浴桶的边沿。

身后就是热雾蒸腾、波光荡漾的浴汤,秋芜微微后仰,未免落进去,只得摸索着撑住浴桶边沿,这样一来,令她的身段显得如柳枝一般纤软。

元穆安意动不已,俯身想吻她的嘴,却被她略一偏头,躲了过去。

有些力道的亲吻落到耳根处,顺着那一片薄红一点点下移。

两人都没说话,看起来似乎与先前的那几个月没什么不同。

可秋芜浑身轻颤着,始终扭开脸,仿佛不愿与他对视。

元穆安满是浓烈热意的眼底闪过不悦,不禁捏住她的下颚,微微用力,想让她转过脸来面对自己。

秋芜则固执地扭着脸不想让他如愿。

两人僵持着,元穆安只觉怒火又蹭地上来,加重手上的力气,迫使她不得不转过来。

就在两人视线相交的那一瞬,她本就蒙着水光的眼里立时扑簌地落下两行泪珠。

一晚上,她已是第二次掉泪了。

先前二人暗通款曲的那大半年里,除了第一次她痛得哭了片刻外,再也没掉过泪珠子。

元穆安感到那两行滚热的泪化成了一盆冷水,从他的脑后一股脑浇下去,令方才带着点旖旎的柔情蜜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不满的欲望,和心底若有似无的刺痛感。

“哭什么。”他干脆扯下她的衣裙,拉着她一起踏进浴桶中,“难道是我逼你的?”

秋芜猝不及防栽进浴桶中,被热水从头至脚包裹了片刻,手忙脚乱地扑腾两下,总算浮出水面。

头顶的发髻湿漉漉的,歪在一侧,几缕发丝落下来,贴在脸颊边、颈窝处。

数不清的水珠将睫毛也沾得湿润不已,顺着肌肤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遮盖住原本的泪痕,只有眼眶还剩零星的红。

元穆安心底刺痛难消,干脆眼不见为净,伸手盖住她的双眼,冷着脸覆身上去。

一直到桶里的水有了一丝凉意,他才起身随意披了件袍子,再拿了块浴巾裹住狼狈不堪的她,抱着她回到东梢间。

康成备了汤药,搁在案头。

秋芜一手捂着身上的浴巾,一手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起身便想离开。

元穆安一声不吭地将她拉回来,沉着脸将她身子擦干,又给她穿上一件单薄的裙衫,让她卧在自己的床榻上,自己也跟着躺下。

秋芜侧身背对着元穆安,双臂环抱在身前,微微蜷缩起身子,一点也不想面对身后的人。

元穆安则强硬地从背后箍住她的腰,让她不得不与自己紧贴在一起,半点也分不开。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被衾摩擦声后,只余寂静。

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就这么别扭而固执地过了整整一夜。

秋芜几乎彻夜未眠。

直到第二日清早,元穆安起身离开,她才疲惫地小睡片刻。

……

毓芳殿中,元烨没有去漱玉斋听太傅讲学,而是穿戴好,看着下人们将行囊打点好,预备挪去宫外的府邸。

昨日收了一整夜,东西都已收得七七八八,清早送出去几箱,剩下的正一箱一箱往外抬。

他看了几眼,也不过问,只是站在正殿里静静等着去东宫问消息的福庆。

又过去一日,也不知有没有寻到线索。

不一会儿,东西也抬得差不多了,初杏和竹韵两个上前来给元烨斟茶,劝他坐下等。

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见福庆匆匆奔回殿中,一副急着想说什么的样子。

元烨才在榻上坐稳,见状又霍地起身:“快说,是不是有消息了!”

福庆点了点头,道了声“是”,接着面露异色,犹豫了片刻,方道:“秋芜姑姑——已然回来了……”

“回来了?”元烨一愣,随即面露喜色,“回来就好,可安然无恙?昨日太子哥哥说,不让她再留在我身边伺候,是否被调去别处了?”

趁现在他还未出宫,还能先去看一看她。

他虽对元穆安昨日那一番冷厉直接的言辞如鲠在喉,但若真将秋芜找回来了,也是件好事。

他要亲自去问问秋芜,到底为什么要抛下他,自己逃走。

想到此处,他脸上的喜悦又淡了下来。

恰好眼角又瞥见福庆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怎不回话?到底如何了!”

福庆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小心道:“应当是安然无恙的。奴婢问了好几个东宫的公公,还有御花园中洒扫的宫女们,说、说秋姑姑如今住在东宫……侍奉太子殿下……”

元烨的表情僵住,蹙眉道:“侍奉太子?我记得东宫原本并无在殿内伺候的宫女。”

福庆支支吾吾道:“的确没有,御花园的宫女们说,昨日亲眼见到姑姑穿着一身华服进的东宫,东宫的公公们则说,姑姑昨夜留在梢间,与、与太子殿下同寝……”

这话一出,顿时让殿中所有宫女太监都惊住了。

他们即便年纪都小些,也大致明白“同寝”的意思。

谁也想不到,素来温温柔柔、待人和善的秋姑姑会忽然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扯上关系。

想到九殿下平日对秋姑姑的依赖和紧张,他们不由紧张起来,连忙悄悄地后退两步,尽量离元烨远些,生怕他再次大发雷霆。

站在正殿中央的元烨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好半晌才听明白福庆的意思。

“怎么会……”他瞪大双眼,连连后退两步,跌坐在榻上,摇头道,“太子,和秋姐姐,他们两个……”

福庆弯着腰不敢动弹,只能悄悄打量他的反应。

元烨在榻上深呼吸好几下,始终无法相信听到的话,不由看向福庆,厉声道:“哪里来的风言风语,你就敢到我面前来胡说!看来秋姐姐平日待你们太好,让你们有恃无恐!”

“奴婢不敢!”福庆扑通一声跪下,给他磕了两个头,颤声辩解,“确、确实是他们亲眼所见,奴婢起初也不敢相信,一连将昨日守在御花园的宫女们问了个遍,又问了海连公公,都是这么说的,这才敢回来禀报殿下,求殿下明鉴!”

海连是康成的干儿子,也算是元穆安的心腹太监之一,既是他说的,那便得了元穆安的默许。

元烨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忍不住一脚踢翻了榻边的一方矮几。

一种被挑衅、被欺骗、被嘲弄的感觉不断从心底蔓延开来,激得他浑身颤抖不已。

昨日太子说,若还能将秋芜寻回来,便不再让她留在他身边,跟他去新王府伺候时,他只以太子是看不惯他与秋芜走得太近,又看不上他束手无策的样子。

谁知,隔了一日,太子就将他的秋姐姐占了去!

太子明明就知道他对秋芜有多看重!

“殿下息怒!”

殿内外的宫女太监接连跪下。

元烨看也不看他们,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一言不发地大步出去,朝东宫的方向行去。

他要去把秋姐姐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