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喜欢殿下,不愿将一辈子都浪费在宫中而已。◎
元穆安身上还穿着平日在清晖殿时才穿的便服, 身边跟着刘奉等几个最信赖的贴身护卫,一看就是从东宫急匆匆赶来的。
守在这处城门的其他勋卫侍卫和那名太监都一下就认出了他,连忙上前来行礼, 其他金吾卫侍卫虽都没见过他, 但见状也能猜出他的身份,皆跟着一起行礼。
一时间,偌大的城门处, 众人都矮下去一大片, 百姓们不知何故,纷纷停下脚步, 看热闹一般,边观望边猜测来的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元穆安来不及理会他们, 只略抬了抬手, 便马不停蹄地往这边驰近,同时吩咐最靠近城门的那两个侍卫:“拦住那辆车,不得放她们出去!”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秋芜她们在的方向。
“这、这是怎么回事?”车夫吓了一跳, 看向载的两位娘子,满脸震惊和不知所措,甚至因为周围侍卫们迅速戒备起来的动作,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 想与她们撇清干系, “我我、我只是个车夫, 我不认得她们!”
宋七娘也紧张不已, 转头望向秋芜, 压低声问:“秋芜, 那人认得你吗?”
此刻, 秋芜已然浑身僵住,再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努力控制着战栗的感觉,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宋七娘顿时瞪大眼睛,倒抽一口冷气,再看一眼已经接近的元穆安,下意识拉住娇娇的手,将她扯到自己的身后。
“七娘,对不起。”秋芜心凉得已有些麻木,仅剩的念头,便是觉得有愧于宋七娘。
她们母女两个在京中虽过得艰难,却至少是自由的,如今,这份仅有的自由也被她打破了。
马蹄的哒哒声渐渐慢下来,最后停在不过一仗外的地方。
元穆安稳稳坐在马上,端肃英俊的脸庞上尽是泠泠的冷意。
他一手握着缰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乔装过后的秋芜,只觉差点压不住怒火。
逃了半月,就将自己弄成这副灰败的模样。
“秋芜,你可真是好本事。”
若不是他在烦躁中想起她可能会在文书上动心思,刘奉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黑市去。
黑市做文书制假生意的没几个,一个个拷问,不过一个多时辰便找到了线索。
只是,刘奉他们赶去那个叫宋七娘的住所时,已人去楼空。据附近的人说,那家的娘子带着女儿和另一位娘子背着一个小包袱出门了,才走不久。
想也不用想,一定是要出城去了。
元穆安当即命刘奉派人往各个城门阻拦,自己则挑了南城门这个往来之人颇多的城门,亲自带人赶来。
没想到还真被他遇见了。
尽管她穿的是平民百姓的粗布麻衣,皮肤也被涂抹得黯淡无光,整个人看起来毫不起眼,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两人暗通款曲近一年的时间,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早已被他牢牢印刻在心中,再熟悉不过,哪怕她装扮得面目全非,身形、气质也难以改变,别人也许难看出来,可他却不会。
元穆安越想越觉得心惊,若不是他恰好来了这处城门,这些侍卫岂不是已经将她放走了?
大燕疆域广阔,若真让她出了京城,他又该如何大海捞针?
被康成安排暂时留在这处城门的小太监到这时也回过神来,又细看了好几眼,这才发现这位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娘子,竟然就是太子让他们悄悄寻找的秋芜姑姑。
他吓得浑身哆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倒是一旁僵硬了片刻的秋芜,听到元穆安这一声咬牙切齿的话,反而回过神来。
她神情有些颓败,低着头不想与元穆安对视,只躬身行了个礼,漠然道:“秋芜愧不敢当。”
周围有许多人,金吾卫和东宫勋卫的侍卫们、东宫的太监,还有数不清的围观百姓,她没有以“奴婢”自称。
也许是这半个月来自由欢快的日子让她自入宫后就一直被压抑的那份自尊重新抬了头,也许又是逃走再被抓住后生出了破罐破摔的念头,她难得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曲意逢迎。
元穆安自然也察觉到她态度间的变化,不由脸色一滞,眼底布满阴霾。
他下意识感到不满和愤怒的同时,又渐渐觉出一种新奇而陌生的感觉。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当着无数人的面,他咬了咬牙关,到底什么也没说,只移开视线,冷冷地命令:“把人都带回去。”
多了一个“都”字,自然便是指要将宋七娘母女和那车夫也一起带回去。
刘奉沉声应下,当即策马上前,召来几名侍卫,将这四人分别押住。
元穆安深深看了秋芜一眼,随即掉转马头离开。
一场风波很快散去,百姓们看得云里雾里,静了片刻,见原本守在城门处的守卫都撤去了近半数,这才如梦初醒,热烈地议论起来。
这半个月里,民间关于城门戒严一事流传最多的说法,就是太子在抓突厥来的细作,如今见抓了两大一小三位娘子,便都猜这几人怕不就是藏在城中的细作。
一句句猜测和议论从秋芜的耳边掠过,她始终没什么反应,只是被刘奉亲自押着,上了一辆路边征来的马车,径直朝北面行去。
马车沿着来时的丹凤大街往回行了一段路程,既没往刑部、大理寺、京兆府这些官府所在的地方去,也没往兴庆宫去,而是绕去了集市,在她之前和元穆安私会过的那家酒楼外停下。
“秋姑姑,请先下车吧。”
车外是海连的声音,这一路过来,看着马车的人除了刘奉等几个侍卫外,还多了海连和手下的三名太监。
秋芜知道,这十几个人都是来看着她,防止她再次逃跑的。
她心中再度感到一阵挫败,方才,明明只有一步之差呀,若再早那么半刻出门,兴许这会儿已经出城了。
从车上下来,她朝后看了看,见确实只来了她一个,便又问:“海公公,不知与我同行的那两位娘子去了哪儿?”
海连这段日子四处奔波,累得不成样,好容易找到人了,自然要更加谨慎,态度虽还似从前一样恭敬,却多了几分防备。
“姑姑莫要为难我们了,都是替殿下办事,咱们只管听吩咐便是,别的一概不知。”
说着,亲自捧着一身衣物,躬身请她入雅间。
“殿下吩咐,请姑姑先在此沐浴更衣。”
秋芜看着他手里的衣物,想到方才元穆安看到自己肤色变化时,露出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不禁叹了口气。
元穆安还是那个元穆安,她觉得自己一下就猜到了他的心思,无非是嫌弃她现在这副模样灰败丑陋,非得好好梳洗才能入眼。
这个人,连要给她治罪前,都得先嫌弃一番。
她知道自己又成了砧板上的鱼,没有拒绝,接过衣物,转身进了雅间,将宋七娘给她画的妆清洗干净,重新绾发,再脱下身上的粗布麻衣,换上海连给的那身衣裙。
那是她从没穿过的华贵衣物。
里头是一件石榴色宝相花纹曳地诃子裙,布料是最上等的丝绸,花纹则以金线绣成,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外头则是一件浅黄色半透薄纱大袖衫,脚踝处的云纹与袖口收边处用的仍是金线。
甚至连首饰也为她配好了,鎏金臂钏、点翠玉簪、玛瑙珠串、嵌宝耳坠,一样也不少。
秋芜看了一眼,最后还是一样一样都戴上了。
望着镜中打扮得光鲜夺目的自己,她感到十分陌生,这种陌生,比先前宋七娘给她涂抹肤色、斑点和细纹后的陌生更强烈。
大约是因为她本就出身穷苦之地的小吏之家,更习惯朴素日子的缘故吧。
可是,她是个才十八岁的娘子,性情再淡,内心也总是爱俏的,从前只是刻意掩饰罢了。
以元穆安那掌控欲极强的性子,一定不会放过她。若今日真是她还能安然无恙的最后一日,她宁愿让自己好看些。
收拾好后,重新登上马车,这一次,马车终于驶入了兴庆宫,在东宫的重明门外停下。
重明门是东宫正对毓芳殿方向的一处门,门外所接处,就是御花园。
正是白日,御花园中有不少各宫嫔妃、宫女和太监来来往往。
秋芜从这道门往来东宫和毓芳殿之间,早已数不清多少次。
可是,从前都是以掌事宫女向太子禀报九皇子日常起居事宜为由,才能光明正大地出入。如今,她一身不合规矩的华服,贸然出现在此,也不知会引来怎样的议论。
但这时,已容不得顾虑太多,秋芜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踏下马车,由海连引着,顺着熟悉的道路来到清晖殿。
殿中,元穆安也才从外头回来,换了身起居服,在榻上坐定,看着眼前躬身下拜的秋芜,慢慢攥紧了搁在隐囊上的两只手,好半晌没有出声。
再找到人之前,他心中积压了太多太多质问的话语,只等她回来,要亲自问她,又想过无数次,要如何惩罚她,让她记得教训,从此再不敢欺骗他。
可现下人单独送到面前来了,他却忽然不知该从何问起,更别提惩罚了。
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不知过了多久,才艰涩地问出第一句话:“秋芜,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奴婢擅自离宫,欲逃出城,自知罪无可恕,不敢奢求殿下宽容,要打要杀,听凭殿下处置。只是与奴婢同行的宋娘子母女并不知晓奴婢是宫中私逃的宫女,一起出城,也是因被奴婢游说,望殿下明察秋毫,莫冤枉他人。”
秋芜跪在地上,始终低垂着脑袋,淡淡地说完这一番话。
元穆安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心情一下就被再度激怒。
“你回来,便只想与我说这话?就为了给那对母女求情?”他只觉胸口一阵阵发堵,忍不住冷笑一声,“你怎么不解释解释,你为什么要离开?是我待你不好吗?”
他自问这大半年里待她算得上用心,而她也从来不曾忤逆过自己,若不是这次忽然失踪,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秋芜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要点头,到底忍住了,轻轻摇头:“殿下待奴婢很好,奴婢明白,身为宫女,本就不该奢求主子的垂爱,奴婢有自知之明。”
元穆安听罢,虽觉得这是实话,心底却莫名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膈应。
他不想再听这些她说过许多次的话,便不耐烦地摆手:“既然如此,你到底为什么要走?”
秋芜抿唇,伏在地上的身子直起了些,小声却倔强道:“没什么缘由,只是不喜欢殿下,不愿将一辈子都浪费在宫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