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是我的。◎
元穆安猜到此事后, 先是心中蓦然一松。
既是自己带着银两离开的,那应当就不是被歹人掳了去,难怪海连和刘奉在外寻了这些时候, 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至少, 人应当是安然无虞的。
可是,紧接着,那一阵放松就烟消云散, 统统化为难以抑制的惊讶和愤怒。
她竟然跑了, 在自己的生辰当日,在他毫不设防的情况下, 偷偷跑了!
元穆安感到脑仁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声响, 好半晌都没回神。
玉带钩被攥在手心里, 越来越用力,直到手掌掌根与指尖的部位逐渐褪去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到了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过去一两个月里的许多细节。
她会在他生气的时候低声下气地讨好他, 会在他的要求下,红着脸说几句让他兴致高昂的话,也会在他偶尔表露出一点体贴和关怀时,现出一副受宠若惊、感激不已的样子。
一直以来, 这点点滴滴都让他自信不已, 深信不疑, 觉得她一定是一心一意念着他、爱着他的。
更何况, 除夕那夜, 他留了个心眼, 没有真的碰她, 而是把她放走了,后来,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
他从没想过,这一切可能都只是她忍耐之下装出的假象。
他被迷惑了近一年的时间,到今日,终于被现实打醒。
这个身份卑微,一直小心翼翼讨好他的女人,很可能从来都没真正把他放在心上过!
在他毫不知情,甚至怡然自得的时候,她早就在心里偷偷计划着有朝一日要离开他!
他竟然被骗了这么久。
元穆安的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
这是连当年父母对他百般冷落挑剔时,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让刘奉过来!”
他感到胸口一阵闷堵,烦躁地在殿中来回走动,却怎么也无法缓和。
康成有些为难:“殿下,刘统领如今还在城中搜查呢,若即刻命人去传,只怕要等上小半个时辰。”
“罢了罢了,”元穆安揉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摆手道,“别让他回来,派人快马出去,让他集中人手,盯紧各处城门,进出查验都不得马虎,尤其是年轻貌美、孤身一人的娘子!”
他说着,只觉仍旧不够妥帖,又道:“让你手下的人去,每处城门都留一个,和勋卫、金吾卫的人一起查验!”
勋卫中虽也有那么两三个见过秋芜的,但到底人少,又仅是远远地见过,不如东宫这些太监们与她熟识。
她只一个人,久居深宫,在宫外八成找不到能与她里应外合的人,只希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还没有跑出城去。
他想起先前她说过的大多数宫女一辈子也不得自由的话。
那时,他问她是否也想出宫。
她只说,那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话,并非她自己的意思。
他信了,如今想来,也统统都是谎言。
她分明也想要自由。
后来在行宫时,她留宿长宁殿,还向他委婉地表达过对父母家人的怀念之意。
正是因此,他才心生恻隐,听说她向元烨求了出宫替父母上香时,也不曾怀疑。
想来,她从那时起,就已在为今日做铺垫了。这一步一步,让他麻痹大意,以至于长久地被蒙在鼓里。
他绝不能容许被她这样的欺骗。
等将她抓回来,一定要好好给她些教训,让她明白自己的轻重,也明白她现在拥有的,是其他人梦寐以求却始终不得的。
……
集市附近的巷道里,秋芜摸了摸脸上的面纱,低着头快步前进。
方才在赖爷那儿,又费去不少工夫,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
眼看就要走出这一片集市,行入位于京城中轴线上的丹凤街,好雇一辆街边的马车,直往南城门而去,耳边却忽然传来三声连续的细长哨音。
那是军中用来传令将士集结的信号。
霎时间,数十名披甲执锐的侍卫们便先后从各方奔来,在宽阔平坦的丹凤大街上集结成队。
只听举哨的那人道:“上头有令,各队即刻前往各城门,增援城门守备,严查出入之人!”
说完,便将集结而来的侍卫们分作三拨,各自前往三处不同的城门。
一时间,整个丹凤大街上都充满了侍卫们厚重的鞋靴行走声。
附近的百姓们纷纷驻足观看,自元烈登基后,大燕国中的战事便越来越少,京城又是国之中心,更是太平安逸了多年,鲜少见到这样的情形。
“到底出什么事了?街上忽然多了这么多官兵,平日从没见金吾卫有这么多人。”
“谁知道呢,原本还以为只是在集市一带巡逻,哪知现在连城门都要紧起来了。”
“别不是来了什么细作吧?听说朝廷这几日已往突厥发兵了,这回太子殿下可是下了命令,要灭了整个漠南突厥呢!”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猜测着城门忽然戒严的原因。
秋芜站在他们身后的巷道里,眼底一片阴云密布。
方才那队人中,没有她熟悉的面孔,因而不知他们到底是金吾卫的人,还是东宫勋卫的人。
不过,不论是哪边的人,能下令严守城门的,只有元穆安。
她几乎已经能确定,他已经发现她偷偷逃走的事了。
这时候,她不能贸然往城门去,还得先留在城中看看情况,最好要伪装得更不引人注目才好。
她咬了咬唇,忍下心中的恼怒与不安,低着头重新往黑市去。
集市上正经的旅舍她自然不敢投宿,只能到黑市上找一家暂住。
附近的官兵都已被召去看守城门,黑市上反倒空了下来。
她正走着,又听见巷口处传来熟悉的冷冷的声音。
“喂,不是让你没处去的时候,可以去我那儿吗,你怎么不去?看不起我?”
秋芜转头一看,就见宋七娘手里仍旧挎了只食盒,正站在后头注视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的声音虽刻意压低了几分,但听上去仍有一种十分鲜活的感觉。
秋芜摇头:“你我素昧平生,我不想牵累你。”
其实,最初在黑市遇见宋七娘时,她并不相信她是真心要帮自己的。
虽远离民间许多年,她却也多少知道些外头愚弄人的手段,宋七娘和仇五在她面前唱双簧诓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后来听那么多人用“小娼妇”这样的字眼和轻佻下流的语气议论宋七娘,而宋七娘却一点没有自怜自艾的意思,她才忽然生出几分敬意,心底的戒备也放下大半。
一直到躲去宋七娘家中,见到娇娇,她便彻底放下了戒心。
她做事一向谨慎,从不会凭直觉做决定,当初跪求到元穆安面前,和这次的出逃,是她这辈子仅有的两次冒险之举。
但不知为何,对宋七娘,她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怕什么,要牵累,从我给你指路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被你牵连了。”宋七娘说着,朝天翻了个白眼,一把拉过秋芜的手腕,拖着她就往自己的家中走,“真不想给我惹祸就快走!”
秋芜只犹豫了一瞬,便顺从地跟着她走了。
一回到那座小小的院子里,宋七娘就把大门闩上,放下手里的食盒,将里头才买的米面和腌菜取出来,放进屋里阴凉角落的柜中。
“这是用你方才给的那一两碎银买的。我本不想出去,但想着外头风声紧,恐怕后面要闭门几日,得存些粮,这才出去了一趟。”宋七娘一边放,一边冷冷道,“你别以为我们每日都能像方才那样吃热乎乎的胡饼和羊肉汤,那是娇娇近来脸色发黄,我才特意给她买的。平日只有素蒸饼和馎饦能吃。”
秋芜将脸上的面纱摘下,收入袖中,转头看见麻布帘子隔开的里间里,吃饱喝足的娇娇正摊着手脚睡得正香,便刻意压低了声音。
“无妨,我对吃食并不挑剔,娘子能容我暂居,我便已感激不尽了。娘子放心,我会付银两的。”
宋七娘瞥她一眼,扯了张坐榻搁到小院里,示意她坐下。
“你方才还没回答我的话,那假文书,是替自己买的吧?”
秋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宋七娘无所谓地抿唇,耸了耸肩道:“你不答,我就当你默认了。我看你生得貌美,十指纤细娇嫩,走起路来也与寻常街市上的娘子们不同,我猜,你是大户人家出逃的小妾吧?我见过不少这样的娘子,大多信誓旦旦要走,可才走出家门不远,便后悔了,或舍不下锦衣玉食,或舍不下骨肉亲情,或被外头的三教九流、人间百态吓到……总之,有太多理由让她们舍不下,最后都是潦草收场。你倒是与那些人不一样。”
秋芜轻叹一声,仰头看着墙角那株枇杷树上金灿灿的花朵,摇头道:“我没什么不一样的,只不过少些牵挂而已。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子女。至于锦衣玉食……本就不是我的,没什么舍不下的。”
她只恨自己一直身在深宫,连给逃出来后要如何出城都无法筹谋周密。
宋七娘看着她的神色,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也是。”
秋芜的目光看过来,并没有太多诧异之色。
两人的眼神对上,片刻后,不约而同地噗嗤笑了出来。
“我也是逃出来的,无父无母——不对,是他们早就不要我,将我卖了。至于儿女,娇娇那时还不满一岁,她是个女儿,那男人一心求子,根本不在乎这个女儿……所以,我也无牵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