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替自己买的吧。◎
“仇五, 你是不是皮痒了,又想祸害人家娘子!”
只见西面一个紧闭大门的小铺子边的岔道口,一个二十多岁的娘子一手提着食盒, 一手叉腰地站在一旁, 眼含愠怒地瞪着那一脸鼠相的男子。
她相貌明丽,穿着一身石榴红的束腰襦裙,将她高挑细瘦的身段衬得越发婀娜, 开口是脆生生的嗓子, 听得人眼前一亮。
仇五被她瞪着,原本带着几分掂量和算计的眼神顿时萎了下去, 有气无力道:“宋七娘,又是你, 我可什么都没做, 是这位娘子说,要替家中主人求一封文书,你知道咱这儿的规矩,只要给的银子够, 自有门道,我这不是想给娘子指条路嘛。”
宋七娘冷笑一声,一双明亮的眼睛嫌弃地打量他一番,转头冲秋芜道:“娘子, 你别信他, 他这人最是阴险, 不狠狠诈一笔才不会告诉你呢。”
“哎哎哎, 宋七娘, 你凭什么断我财路!”仇五立刻不乐意起来, 提高嗓子嚷起来, “你别以为我怕你,不过是个卖唱的小娼妇,仗着有几个郎君捧,就忘了自己是谁了,装什么好货!”
这话说得忒直白恶毒了些,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宋七娘叉着腰挺起胸膛,丝毫没有羞愧的意思,高声道:“我卖唱怎么了,我凭本事吃饭。你不也就是个四处钻营的泼皮无赖,我看你还不如我呢!”
“你、你个泼妇,我还治不了你了!”仇五被人说中,恼羞成怒,撸起袖子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宋七娘也不怕,挎着食盒伸长脖子迎上去:“我看你敢不敢下手!”
秋芜看着这两个忽然吵起来的人,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正要上前劝一句,旁边已有人笑起来了。
有的用轻佻的眼神看着宋七娘修长婀娜的身段,有的幸灾乐祸地看着仇五。
“我说仇五,就你这胆子,也就骗骗新来的,谁不知道你就是软脚蟹一个!你若真动起手来,到时看这小娼妇的姘头们怎么教训你。”
周围那七八个人顿时一阵哄笑。
宋七娘昂着脑袋,完全没有被其他人带着调戏的言语激怒,仇五则面红耳赤,双目怒瞪,却讷讷说不出话来,只敢在半空中挥动两下拳头,虚张声势。
就在两边相持不下时,巷道的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呼声:“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周围驻足看热闹的几人顿时一哄而散,如遇见狼群的羔羊一般,熟练而迅速地往各个岔路跑去,不过片刻工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芜一听官兵,也跟着心中一紧,正要快步往前走,想从前面的道口出去,左边的一只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宋七娘站在原地没动,望着她道:“前面可不能去,那些官兵来过这儿许多次了,早对这里了如指掌,前面定已有人守在那儿了,正等着守株待兔呢。”
秋芜听了她的话,赶紧回想一番方才在她眼前逃走的那几人走的方向,的确没有一个是往那里去的,不禁有些感激。
“多谢娘子提醒。”
后方已经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宋七娘也顾不得太多,拉起秋芜的手便带着她闪进她方才来的那处岔道,快速拐了几个弯,进入一处窄小的民居。
外面仍能听见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声和官兵们严厉的呵斥声。
“站住,金吾卫巡查,不许走,一个个排好队,接受问询,问完了才能走!”
接着又是好几个行人或不满或害怕的应答声。
宋七娘砰地一声将屋门关上,冲秋芜扬了扬下颚:“好了,虽只隔了一条路,但这儿是良民居住的地方,官兵不会到过来的,你若不嫌弃,就在这儿躲一阵,等他们撤走了再离开,想必至多是半个时辰的事。不过,若你身后有高人护着,不怕那些官兵的话,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吧。”
她说完,就挎着食盒转身要进屋。
屋里传来小娘子带着委屈的呜咽和啼哭声:“阿娘,阿娘,娇娇饿!”
宋七娘一听这哭声,推门的动作立刻变快,嘴里也忙着答应:“阿娘回来了,娇娇乖,阿娘带着午膳回来了。”
门一开,里头一个三四岁的小娘子便飞一般扑过来,一把抱住宋七娘的一条腿。
小娘子哭得满脸涕泪,一抽一抽的,团成一团的五官勉强能看出几分宋七娘的影子,显然是亲生女儿。
宋七娘弯腰将小娘子抱起来,跨进屋里,一边哄,一边赶紧把食盒里的胡饼取出来:“是阿娘不好,饿着娇娇了,快吃吧。”
娇娇两只小手接过比她的脸还大的撒了芝麻香喷喷的胡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宋七娘又赶紧给她盛了碗还热着的羊肉汤递过去:“慢点吃,别噎着,还有呢,娇娇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女娃吃胡饼吃得满手满脸油腻,宋七娘哭笑不得,又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将她脸上的涕泪擦干净,想起外头还有一个人,这才重新站起身,到屋门边看了一眼。
秋芜没有走,仍旧站在门边,正打量着眼前的这间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不过是块一两丈宽的地方,就是于普通百姓一家数口的居所而言,也略显局促了些。
然而,就是这样小的一片天地,却布置得极好。
墙角处种了一株枇杷树,树上浅黄色的花一簇簇开着,树边未被遮蔽的地方,则插着两根细细的竹竿,中间连着粗麻绳,绳上晾着大大小小的干净衣裙,正随徐徐的风前后摆动。
整个小院在秋日的阳光中显得格外温馨。
“怎么,嫌弃我这地方,不肯进来?”宋七娘见秋芜没走,只站在门边打量院子,却不再往里来,便皱眉问了一句。
秋芜一愣,随即笑着摇头:“怎会?我只是怕打扰娘子用饭罢了。”
横竖外头现在都是四处搜查的官兵,她不能冒险出去,也只有在这儿避一避了。
“那就进来吧,我们这些贱民可没那么多讲究,能有几口热饭吃便满足了,哪敢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宋七娘说着,又重新坐回女儿身边。
秋芜跟着进屋,在母女两个的身边坐下。
屋子不比院子大多少,靠门的地方摆着桌案和坐榻,紧挨着的地方则用一块素色麻布分隔出来,麻布帘子的另一边则是一张不算宽敞的卧床。
秋芜只略微扫了一眼,便没再多看。
小娇娇此时已吃了大半块胡饼,暂且填了肚子,正捧着羊肉汤一口一口地喝,见屋里来了个戴面纱的娘子,不禁抬着眼睛好奇地打量。
秋芜看出小女娃眼里的好奇,却并没有将脸上的面纱揭下,只是在她吃得汤水和肉渣挂在脸上时,拿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笑着说:“饮汤要慢些,汤匙入口,缓抬手腕。”
这是她小时候还在黔州时,母亲教她的。
她出身小吏之家,父亲虽因亲属获罪而遭贬谪,但与普通贫苦百姓相比,仍算得上丰衣足食了。像宋七娘这样出身的人,她仅在八岁那年跟着那家远亲入京的途中遇见过几个,因而对他们的一切都感到十分陌生。
然而,不论贫富地位,善良的人与温馨的家总有共通之处,宋七娘虽泼辣大胆,却让秋芜倍感亲切。
小娇娇呆呆地任由她擦嘴,听了她说的话,眼神懵懵懂懂,并不明白,却乖乖地点头说了声“娇娇听话”。
宋七娘撇了撇嘴,看着秋芜将脏了的帕子叠好,重新收回袖中,原本微微皱着的眉头悄悄舒展开来。
“你要买身份文书,今日恐怕不行了。做这门生意的是肖二,他有祖传的刻章手艺,又熟知各种官印的关窍,做出来的文书能以假乱真。不过,他为人谨慎,每遇官兵搜查,都会躲到城外去,谁也找不到,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你过几日再来吧。”
秋芜一听,心便沉了下去。
她等不了几日了。这次冒险逃出宫,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夹在元穆安和元烨二人之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拿到自己的身份文书出宫了,唯有自己想办法偷偷逃走。
一来时间紧迫,二来她身为宫女,能打探到宫外消息的渠道太过有限,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敢就这样贸然离开。
她仅有的依仗,便是贴身带着的那叠银票。
这些年的月银和赏银,她分文未动。平日要孝敬尚宫局女官们和赏赐手底下小宫女的用度,一向都是从主子们赏的钗环布匹里出的。
这些月银林林总总加在一处,是一笔不菲的资财。
只要今日能买到一份文书,在日落关城门之前离开京城,便有极大的希望逃过宫中的追缉。
“多谢娘子告知,只是我家主人有急用,务必得在天黑之前买到一份,我若空手而归,实在不好交差。不知娘子可还知晓其他门路?若有,便是开价高一些也无妨。”
宋七娘闻言,慢慢放下手里的胡饼,道:“其他做这生意的也有,不过手艺都比不过肖二,做出来的东西十有八九会被看出是假的,你若不怕冒险,一会儿等外面的官兵走了,我可以带你去。”
秋芜在心中迅速衡量一番利弊,决定赌一把,咬咬牙道:“如此,便有劳娘子了,我的确有急用,到时必会酬谢娘子。”
宋七娘眯着眼打量她身上朴素的麻布襦裙片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趁她不备,突然伸出干净的那只手,一把揭下她脸上的面纱,待见到她白皙美丽的脸后,了然地笑了声,冷冷道:“你不是替什么主人来办事的,你就是替自己买的吧?”
秋芜心中一惊,正飞快思索着要如何解释,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紧接着,就是一道有些年纪的女声。
“七娘,娇娇,你们在不在?”
宋七娘起身,一边擦着手往屋外走,一边扬声道:“我在,是于婶吧?等着,我就来开门。”
“别来了,小声些,你在就好,我不过是来给你报个信的。”外头的于婶赶紧阻止她,顿了顿,才隔着门板压低声道,“我方才从外头回来,听人说,今日来的官兵虽说也是金吾卫的,可好似不像平日那样随意抓几个回去交差了事,倒像是来寻人的,所有过路人,不论是谁,都要被抓过去问话,还不知要问到什么时候才会走呢,你和娇娇仔细些,若没事,就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