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奴婢在生辰那日出一趟宫。◎
回宫的行囊已然收拾妥帖, 殿中留着的宫女太监们见秋芜进来,都很有眼色地低头从外间退了出去。
只剩元烨一个人在里间坐着看书。
这两日在行宫,不必到漱玉斋去听太傅讲学, 他白日除了跟着元穆安亲临秋狝的各项事宜, 便是和其他宗亲子侄们在外跑马、狩猎,夜里还时不时到各处赴宴,功课也荒废了不少。
他虽不算十分上进, 但对太傅交代的功课一向完成得一丝不苟。若说年幼时偶尔还会因为觉得太过辛苦而想办法偷懒, 这两年也已歇了这个心思。
明日要回宫,后日便要去漱玉斋, 所以他今日从傍晚开始,就留在屋里温习功课。
此时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他看得有些疲累, 放下手里的书卷,一边揉着眉心走到窗边,一边道:“茶。”
里间没留人,只有外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接着便是茶杯轻轻搁在几案上的声音。
元烨原本站在窗边没动,只等着来人自觉退到外间,可那人却没走。
“殿下请用茶。”
熟悉的声音让他浑身一僵。
他等了许多天, 想等到她主动服软认错。可时间一点点过去, 她始终无动于衷, 每日只在殿外远远的看几眼, 一点也没有要主动靠近的意思。
他的怒火在一天天的等待中逐渐消磨, 从起初的盛怒难消, 一点点化为惴惴不安。
如今等来了她的主动, 他却越发觉得紧张,先在原地僵了一僵,才佯装镇定地转过去。
“谁让你进来的。”他面无表情地问,听起来似乎十分不悦。
秋芜微笑着站在原地,没有再走近,只冲他行了个礼,道:“是奴婢自作主张,想着已多日没能到近前伺候殿下,便想进来看一眼,既然殿下一切都好,又不想见奴婢,奴婢知罪,这就退下。”
说着,低头弯腰,就要退去。
元烨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又要走,好容易见她来了,哪能轻易将人放走?
可若就这样挽留,又显得自己太过没面子,愣了一瞬,只好赌气一般道:“你走,你这次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秋芜脚步一顿,停在门边,无奈道:“奴婢糊涂了,殿下到底是不是要赶奴婢走呢?”
元烨紧抿着唇,死死瞪了她片刻,僵硬冷漠的表情终于一点点软下来,变得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没赶秋姐姐走。”
秋芜到底照顾了他近十年,看他低头攥拳的样子,也有些心软。
“那奴婢便不走,留在屋里给殿下奉茶。”
她从门边走回去,将几案上的茶杯捧起来,奉到元烨的面前。
元烨看着走到近前的人,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连接茶杯的时候都没错眼,以至于差点没能接住。
秋芜眼疾手快地替他扶正,叹了口气,道:“殿下小心些。”
元烨试探着触上她的一只手,见她虽怔了一下,却并没有立刻将手抽走,便赶紧握紧,拉着她到榻边坐下,咕嘟两口饮尽杯中水后,有些委屈道:“秋姐姐,你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少年的眼眸因为情绪的变化而微微泛红,白皙的脸颊上显出几分低落的神情。
秋芜的余光一直悄悄看着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见他一直只是这么握着,虽有些紧,却并没有做别的,这才放松些警惕。
“奴婢只是怕再惹殿下生气,这才一直没来。不知殿下现在可还生奴婢的气?”
两人都暂且没提那日让他们生出嫌隙的话题。
“我前几日是在气头上,如今……”元烨低着头,停了停,才抬头继续道,“如今秋姐姐来了,我便不气了。秋姐姐,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的,你也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殿下又说胡话。”秋芜笑着摇摇头,“奴婢从没生过殿下的气呀。”
“是吗?那就好。”元烨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不时侧眼观察她的神情。
两人挨在一起说话,态度都刻意放软,看起来好像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可无形之中,又似乎多了一层摸不到的隔阂。
不过,不论如何,连日来笼罩在元烨脸上的阴云终于消失了,他又恢复成平时单纯活泼的样子。
整个永安殿里里外外的宫人们也都跟着松了口气。
九殿下与秋姑姑和好了,这就意味着他们不必再提心吊胆,担心一不留神就引来殿下的一通斥骂了。
用晚膳的时候,元烨让秋芜留在身边服侍,又坚持让她也一道吃。
秋芜自是不敢逾越,可拗不过他,又不想再惹他不悦,只好等他将其他人遣下去后,举箸吃了两口点心。
元烨十分高兴,一直到夜里,都还拉着她不时说两句话。
要入睡前,他将其他人都暂且遣到外间,只留秋芜一个人在床头。
他躺在被衾中,伸出一只手拉着秋芜,仰头看着她沐在烛光里的脸庞,道:“秋姐姐,你以后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秋芜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一时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否又要像上次一样,有让她伺候床笫的意思。
“秋姐姐,你放心,我、我不会再逼你了,只是你以后也不要离开我,我们就一直像现在一样,好不好?”
元烨灼灼的目光中含着热烈的期盼。
秋芜看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心里一片戚戚。
他对她这个“姐姐”的确是好的,她不愿意,他生过一番气后,就不再逼迫她。
只是,虽不再逼迫了,却仍旧要用另一种法子将她困在身边。
她既不愿在床榻上伺候他,便自然也不想一辈子蹉跎在他身边,他这样要求,与强迫她又有多大差别呢?
“好。”她叹了口气,顺着他的心意答应了下来。
元烨表情舒展,渐渐露出笑容:“秋姐姐,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嗯,奴婢相信殿下的话。”秋芜拍拍他的手背,感受到他的满足,慢慢道,“奴婢还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能否容禀?”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定答应姐姐。”
“蒙殿下关心,想必知晓奴婢的生辰将近。近来,奴婢夜里总是梦到已故的双亲与失散的兄长,心中实在不安,想向殿下求个恩典,容奴婢在生辰那日出一趟宫,到昭宁寺为他们上一炷香,将容才人与殿下这些年来的恩情告诉他们,也好让他们泉下有知。不知殿下能否应允?”
元烨方才才得了她的一声“好”,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好,秋姐姐想给双亲尽孝,我自然答应的。况且,姐姐从前也出过几次宫的,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待回了宫,姐姐去尚宫局领令牌便好。”
秋芜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心中欣喜,却不敢表露出来,只仍旧淡淡地道谢,抽回自己的手,给他盖好被衾,吹熄蜡烛,慢慢退了出去。
殿外,福庆和竹韵正站在廊柱边说话,一见她出来,便笑着迎上来。
“姑姑,殿下睡下了吗?”竹韵看一眼里头的漆黑,压低声问。
秋芜点头,指指旁边的稍间:“睡下了,你们也快进去吧,别在风口里待着。”
秋意渐浓,已近寒露,此处又是郊外的半山腰,夜里的凉即便不刺骨,也不能掉以轻心。
“就要去了,还是姑姑疼我们。”福庆也笑着转头看看屋里,又道,“如今殿下高兴了,我们便也轻松。都是姑姑的福,姑姑也快回去歇着吧。”
秋芜没再说什么,转身回自己的屋里,梳洗过后,趁着睡前的片刻时间,拿起针线,缝缝补补。
……
第二日一早,行宫中的众人在元穆安的带领下,再度集结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往京城的方向行去。
连着在围场上奔驰多日,众人都显得有些疲乏,尤其是那些年纪还小的少年郎们,浑身的精力被耗去大半,比来时安分了许多。
元烨乖乖坐在马车里,没工夫与旁人胡闹,一心捧着书背诵,以防明日太傅要抽查。
整整半日,都相安无事。
一直到过了中晌,回到兴庆宫中,还未收拾妥当,元烨便先遣了福庆去一趟尚宫局,将九月初二秋芜要出宫的事报上去。
他心里还有几分愧疚,总想着好好表现一番,便对秋芜的事格外上心。
福庆这一去,消息便自然而然地从毓芳殿传到了东宫。
夜里,元穆安在日常理政的承恩殿与几位大臣们一同用过晚膳,又议了一番出兵之事,这才回到清晖殿。
还在行宫时,他便已经将主要几位将领的人选定了下来,并在回宫前两日,将旨意送到了中书省,引起了以谢家为首的陇西权贵们的不满。
他安排的将领中,除了主帅是一位徐姓老将外,其余人中,十之八九都是军中新秀,有在秋狝中崭露头角的,也有在前几年的几次大小战事中军功卓著的。
而这些人中,除了一个是谢家的后起之秀外,便再没有出身高门显贵的郎君了。
他这样做,便是要提携新人的意思,权贵们自然是不肯的。
不但在朝上争执,连回到东宫,谢皇后也要来斥责埋怨两句。
谢皇后本就不满他将初杏转头送到了元烨的身边,如今又有了这事,越发不依不饶,昨晚就同他吵了一阵,今日因他一直在承恩殿,这才没来找他的麻烦。
这是他早就料到的局面。
先前那样的安排,的确有些过了,但为的就是到这样的局面时,还有余地,随意换下两三个,给权贵大族们一些面子便可,只要再撑几日,事情便能定下。
出兵突厥一事,他势在必得,信心满满。
听闻,才部署的这十万兵马中,还有一个是过了去岁秋闱的,可见,百姓对此事也十分支持。
待更衣后,他便要往浴房去。
康成跟在一旁,将白日从尚宫局送来的消息告诉他。
“殿下,秋芜姑姑要在九月初二这日出宫,到昭宁寺为亡父亡母上香,是九殿下应允的,已上报至尚宫局了。”
元穆安的脚步停了停,很自然便想起那日在长宁殿里,她说起近来梦见父母双亲的事。
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她倒没对他说,而是直接去求了元烨。
本还想看她与元烨就那么僵到一个多月以后,谁知,才半个月的光景,两人便又好了。
一好,她便巴巴地去求了一趟出宫。
元穆安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但到底也不能阻止她为父母尽孝。不过出一趟宫的事,先前有过许多次了,没什么大不了。
“知道了。”他挥挥手,“那一日是她的生辰,也预备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