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就留在这儿吧。◎
秋芜第一次在元穆安的身边过了夜。
本是想回去的, 毕竟先前每次与他私会,留得再晚,也一定要赶回去, 她自己想走, 元穆安也一直默认应当如此。
今夜也不知怎么,她要起身穿衣时,被他拦住了。
他一手按在她肩上, 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随口道:“别动,今晚就留在这儿吧。”
秋芜有些诧异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好像不明白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怎么,不愿意?”他揉揉她的脸颊, 问得十分自然。
秋芜迟疑一瞬, 摇头:“奴婢只怕扰了殿下。”
“是我让你留下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元穆安说得面无异色,心里却也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怪异。
他也不明白方才为什么忽然就说要让她留下, 好像只是出于本能,随口一说。但既然是说出口的话,自然就不能再收回来。
秋芜想了想,点头道:“那奴婢就留下, 侍奉殿下就寝。”
反正元烨身边不用她在, 康成和海连那里又派了人盯着永安殿的情况, 她留下应当不会有事。
不过, 虽然都是长年习惯独自入睡的人, 可元穆安秉持着一贯的掌控欲和占有欲, 让秋芜夜里睡得不太踏实。
熄灯后, 他仍旧像平日一样,侧身将她揽在怀里,让她感到浑身都是桎梏。
好不容易等他睡着了,她以为终于能自由地动一动。
可才悄悄将他横在腰间的胳膊挪开一些,让自己透口气,没过多久,他就又追了过来,重新伸手将她揽住。
黑暗中,秋芜反复了三回,回回如此,她不得不无奈地叹了口气,就这样将就着睡了过去。
因夜里睡得不好,她第二日难得没有像平时一样在卯时二刻之前便醒来,而是等到身边的元穆安已经掀被起身,又听见外面传来康成叫起的声音时,才悠悠转醒。
外头天还黑着,屋里点了两盏灯,元穆安坐在床沿,接过康成递过来的一杯温茶,饮了两口。
秋芜视线从模糊恢复清明,连忙跟着起身,趿鞋披衣,顾不上收拾自己,便接过康成身边架子上的衣袍,替元穆安更衣。
元穆安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只是低头看着她被昏黄烛光照亮的脸庞。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他更衣,却是第一次,在清早起床时看见她。
这时候的她,长发披散,面庞柔和,眼皮微微浮肿,带着几分才醒的困倦和慵懒,有一种让人舒心安适的气质。
他忍不住伸手捧住她的脸庞,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摸摸她略微浮肿的眼皮,柔声问:“没睡好?怎么眼睛肿了?”
秋芜眨眨眼,没有说实话:“有殿下在身边,奴婢睡得很好。眼皮浮肿是常事,偶尔夜里多喝了两口水,清晨起来便会肿一些,过一会儿就好了,多谢殿下关心。”
“嗯。”元穆安难得听她说到这样的日常细节,一时有些不大适应,应一声后,顿了顿,才又添了句,“往后注意些,睡前少饮水。”
秋芜笑了笑,眉眼弯弯,点头说“好”。
她不敢在这儿久留,因元穆安起床的时辰比元烨早两刻,她才没有立刻离开,此刻已服侍元穆安穿戴好了,她便也打算穿衣离开。
元穆安看着她的动作,微微皱眉:“急着回去做什么?难道还想去碰一鼻子灰?”
秋芜此刻已穿戴好了,正小心地对着铜镜整理发髻。镜前放着一把上好的乌木梳,她却不敢用,只用手指梳理,到底有些不平整。
“奴婢虽不往正殿去服侍九殿下了,可其他人却要去。一会儿九殿下起身,他们来回走动时,奴婢还得回屋换身衣裳,到那时再回去就难了。还是这时回去最好,也不会给太子殿下惹麻烦。”
她身上还穿着昨晚的衣裳,得换一身才能不惹人注目。
元穆安听出她最后刻意讨好的那一句,冷哼一声,道了句“麻烦”,伸手将那把乌木梳递过去。
秋芜动作一顿,接过木梳,轻轻道一声“多谢殿下”后,便飞快地将发髻梳理整齐,冲他行礼,离开长宁殿。
元穆安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好半晌没有说话。一直到用完早膳,要带着人往围场上看挑选出来的将士们演武试艺前,才召了康成到跟前,吩咐道:“以后还是给她备两身衣物吧。”
康成听出来了,要给秋芜常备衣物,这是想要她时常留宿的意思了。
……
永安殿中,秋芜回屋后,才换好身上的襦裙,便见时辰差不多,开门出屋,到正殿外看了看大家。
虽说不近身伺候,可作为掌事宫女,也不能因此偷懒,应当与往日一样,兢兢业业在外面一同候着才好。
几个小宫女看见她来,都松了一口气,悄悄冲她笑了笑。
初杏站在最前面,本也绷着一根弦,余光看到秋芜,也觉得放松了不少。
兰荟昨日被撵出殿来,今日也仍旧不敢进去,便站到秋芜的身后,与她说两句悄悄话。
“姑姑您来啦!昨晚殿下一直气不顺呢,临到就寝时,还摔了一只茶杯,今早似乎也还没好呢,一句话也不说,只沉着脸。”
秋芜从外头朝殿中看了一眼,虽看不真切,却的确能感觉到里头压抑的气氛。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低声问:“摔了杯子,可曾伤到什么人?”
兰荟摇摇头:“倒是没有,初杏姐姐被泼湿了衣裳,幸好茶水是温的,夜里换下来就好了。”
“那就好。殿下这样的脾气,你们都是早就知道的,这一次时候久了些,也给咱们提个醒,在主子身边服侍,得日日提着心眼才好。以后,在殿下面前说话,也要时刻掂量着分寸才好。你与竹韵也算两个大宫女了,以后可要记得提点大家。”
兰荟认真地点头答应,又有些奇怪:“还有姑姑在呢,姑姑您时时提醒着我们呢。”
秋芜笑了笑,摇头道:“我虽会提醒,可你们总也要有学着独当一面的时候才好。”
她一心要走,心中也已有了几步谋划,只是看着这些小丫头,便会替她们的将来担心。
她们多半还是跟在元烨的身边服侍,元烨有时脾气烈是一回事,但除了偶尔责罚斥骂外,到底比宫中其他的主子好些。
只怕她们因与元烨处了多年,仗着熟悉,又没人在旁边提醒着,恐怕偶尔说话做事会少了分寸。若将来元烨成婚,王妃是个重规矩的,只怕她们的日子不好过。
兰荟不知她的顾虑,受教一般地认真点头,在她眼里,秋姑姑对她们所有人都很好,说的话一定有道理。
不一会儿,屋里的元烨穿戴整齐,用完早膳,便在福庆的跟随下跨出门朝外行去。
秋芜与兰荟等人候在外面,见状连忙退到一旁,将中间的道让出来。
元烨冷着脸抿着唇,大步从中间走过,从头至尾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秋芜一般。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将她忽视在外。
众人都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放松了些。
秋芜问了初杏辛苦,又将方才同兰荟说的话,再和其他人都说一遍,见她们都记下了,才放她们下去做事。
竹韵落在后面,等旁人都走了,才回到秋芜面前,忧心道:“姑姑,您要不要同殿下认个错?我看,殿下只是喜欢姑姑,想与姑姑更亲近些,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她虽性情沉稳,可仍是比秋芜小两岁,说起这些话来时,脸色忍不住泛红。
秋芜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竹韵的脸涨得更红了,低着头嗫嚅:“我、我是自己猜的,初杏姐姐那日虽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看得出来……姑姑放心,我一个字也没同别人说过,若我猜错了,姑姑便骂我两句,只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秋芜叹了口气,揉揉她红彤彤带着羞愧的脸蛋,轻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好,怕我被殿下冷落伤了心。也许,你心中还觉得我糊涂,这样得殿下看重,却不知好歹,要惹怒殿下。”
竹韵连忙摇头:“不不,我没有这样想,我虽觉得疑惑,不明白姑姑为何要如此,但我信姑姑,姑姑不是那样的人。”
秋芜笑了笑,道:“你别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自己也明白,拒绝殿下的好意,就是不识抬举。只是,人活一辈子,投身为一个奴婢已够无奈了。我认命,知道自己卑微,对主子们做小伏低,可不想连这最后一分坚持也退让出去。况且,九殿下待我好,我便更不能欺骗于他。你放心,此事我有分寸,这几日殿下还在气头上,自不能再惹恼他,等过几日,等咱们回兴庆宫后,我自会向殿下请罪。”
竹韵听罢,眼底的担忧终于散去大半。
她认真想着秋芜的话,一时觉得有些怅然,有些敬佩,又有些惋惜。
秋芜和她们一样都是宫女,她尊敬秋姑姑,希望姑姑能过得好,可姑姑却不愿顺着这条路,走向大多数人都羡慕的地方。
这是遗憾,过了这个时机,也许将来就不会再有机会了。但这也是勇气,敢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说一个“不”字。
接下来的半个月,秋芜仍像这几日一样,悠然地过自己的日子,没有因为元烨的赌气而有半分改变。
倒是元穆安那里,几乎每隔一两日,就会将她召过去,去了之后,又十之八九留宿一晚。
康成甚至给她备了能换的襦裙,以便她第二日清早可以陪着元穆安用完早膳再回永安殿
她虽然渐渐习惯了夜里入睡,身边会多一个人,元穆安也似有察觉,夜里抱着她时,不再箍得那样密不透风,但仍会感到疲于应对,只盼着这样的日子快些过去。
幸好,元烨的态度已出现了几分松动。
在殿中的时间里,只要秋芜不在身边,他就会变得阴晴不定,时不时冲下人发脾气,若秋芜远远地站在外面,他又会稍稍和缓些。
有时,他会有意无意地往外面看看,在以为别人注意不到的时候,悄悄盯着秋芜发呆,等她的眼神一转过来,就立即移开视线,换上一副冷漠的表情,不理会任何人。
相伴多年,秋芜看得出来,他那一阵气性应当已过去了大半。
先前,他也只是接受不了自己被人拒绝,感到面子上太过难堪罢了。
眼看时机差不多,在离开行宫的前夕,秋芜终于主动进了永安殿的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