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赌气

◎秋芜是他的人,他能说得、骂得,别人却不能。◎

元烨将自己在屋子里闷了整整一夜, 让整个永安殿的下人们都跟着提心吊胆了一整夜。

从没对秋姑姑冷过脸的九殿下忽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小宫女们暗自猜测,秋姑姑会不会伤心, 第二日还会不会到正殿伺候, 又纷纷忧虑,若没有秋姑姑在,她们要怎么面对九殿下的怒火。

竹韵和兰荟同住一屋, 因今夜又临时多了个初杏, 没能跑去同其他人说悄悄话。

两人给初杏换上干净衣裳,又听秋芜的话, 围着她好声好气地安慰。

初杏才来时,浑身湿答答的, 衣不蔽体, 长发凌乱,贴在身上,因一路走过来吹了阵冷风,还打着哆嗦, 看起来十分狼狈。

此刻经过一番收拾,坐在床沿,终于缓过劲来,看着身边两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丫头满脸担忧地看过来, 不禁笑了:“你们不必如此, 我没事, 谁还没在主子面前丢过脸?”

她们是宫女, 在贵人们面前本就没有脸面可言。还在谢皇后身边时, 初杏即便身为受主子看重和宠爱的宫女, 也隔三差五被当众训斥两句, 更何况今日元烨并没有真拿她如何。

倒是从浴房出来后的所见让她有些惊讶。

若是在清宁殿,她主动讨好却被主子赶出来,殿中其他的宫女太监只怕早已忍不住上前奚落笑话她了。

可是,在被竹韵扶回来的路上遇到的其他小宫女,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只有惊讶和同情,甚至方才还有个小宫女来敲门,问要不要服一剂防止风寒的丸药,上回从周直长那儿要来的还剩了些。

她不禁问:“你们殿中,大家私底下一向这样吗?”

见竹韵和兰荟对视一眼,好似没明白问的是什么,她又解释:“就像方才有人给我送药,现在你们两个又照顾我……”

兰荟恍然大悟,点头道:“是呀,初杏姐姐你刚来,还不知道,平日我们大家都是如此。这是秋姑姑教我们的。姑姑说,大家在宫里伺候贵人们都不容易,哪个病了累了,或是做错了事受罚,其他人都要帮一帮。”

竹韵也说:“方才我从正殿回来时,姑姑就让我回来好好宽慰初杏姐姐呢。”

初杏听着两个小丫头的话,心里一阵酸楚的感慨。

宫廷这样大,宫女和太监数以千计,在贵人们眼里,便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偏偏蝼蚁们还要互相伤害,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她在清宁殿待得久了,习惯了主子苛责下人,下人再勾心斗角,今日阴差阳错被太子送到这儿,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宫里还有这样的和睦温馨的地方。

“是吗。”初杏忍着心中的五味杂陈,冲两个小丫头笑了笑,“多谢你们。”

竹韵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被褥,铺在她与兰荟同睡的那张通铺上,兰荟则腾了一只箱笼出来。

“初杏姐姐,你就暂时在这间屋里与我们两个同住,好不好?行宫里待不久,别的空屋子离得远,又常年没人,怪冷清的。等回了兴庆宫,再让姑姑给你分一间屋子。”

若是从前,初杏定会觉得如此安排,是对她的轻慢,现下却觉得窝心极了,欣然应好。

三人收拾一番,熄了灯,躺到通铺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又过了许久,才先后睡去。

……

第二日有西域诸国使臣入行宫面见太子,献上今年的牛羊马匹,再与大燕勇士一同赛马、狩猎,王公贵族、朝廷重臣都要随侍左右。

永安殿中,众人不敢怠慢,一早就准备好一切,站在元烨的寝殿外等候。

叫主子起床,一向是秋芜亲自来的。今日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不必等秋芜,先进去唤一声。

可殿下那脾气,高兴时不无碍,若气还没消,谁触了霉头,都要挨罚。

就在这时,长廊的另一边,秋芜如往日一样,穿戴整齐,快步朝寝房走来。

她的脸色看起来有几分劳累后的苍白,眼下也有两片淡淡的乌青,好在表情平和,不见悲戚之色。

众人心中的担忧顿时少了一半,纷纷迎上来,站在她的身后,等着她先进屋叫元烨起床。

福庆伸手,先在门上敲了几下,随后替秋芜推开。

秋芜提步走进去,行至床前的屏风外,柔声唤:“殿下,该起了。”

屏风那头没有回应,她便带着福庆一同绕过去,打算掀开床边帘幕再叫。

可是,指尖还未碰到轻薄的帘幕,里头便传来少年冷漠的话音:“你出去。”

秋芜的动作顿住,在原地沉默一瞬,随后平静地应下,躬身退到后面。

众人顿时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不一会儿,福庆服侍元烨穿戴好,兰荟便捧了热水进去,跪在一旁要服侍他盥洗。

殿中的气氛压抑极了,除了几声寥寥水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兰荟将铜盆搁在矮几上,绞干巾帕要给元烨擦脸。恰好元烨坐在榻上动了动,因离得太近,胳膊碰到铜盆边沿,将铜盆朝旁边推出去几寸。

盆中的水顿时晃荡起来,从盆沿上泼出几滴,洒在元烨的脚边。

兰荟一看,赶紧低头认错,战战兢兢,动也不敢动。

元烨垂眼瞧着,本就不好的脸色越发难看,霍地起身,自己拿着巾帕胡乱擦两下,丢回盆中,冷冷道:“出去。难道永安殿里连个利索的都没有了吗?”

兰荟低着头飞快地退下去。

福庆等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让谁才能伺候得“利索”,只好又习惯性地看向已然站到最后的秋芜。

秋芜依旧站得四平八稳,柔声问:“奴婢僭越,不知殿下愿让何人服侍?殿下一会儿还要随太子与诸位王公大臣一同出宫,若在殿中耽误了时辰,奴婢们便是罪该万死了。”

少年阴晴不定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收紧,好似在与她赌气一般,好半晌没有回答,直到秋芜低下头,作势要跪,他才移开目光,淡淡道:“姐姐昨日说,初杏是太子哥哥安排来的人,理当由她来贴身照顾我,那就听姐姐的,让初杏来吧。”

乍一听,这话好像是顺从秋芜的意思,可仔细分辨一番,又能觉出其中隐含的故意赌气和冷落的意味。

众人都提秋芜捏一把汗。

秋芜倒只是怔了怔,随即便冲初杏点头示意。

初杏初来乍到,还不知晓元烨的脾气,只在心中暗忖这少年郎的喜怒无常,昨日才拒绝了她的靠近,今日又主动让她伺候。

不过,她是服侍过谢皇后的,对这样的脾性并不陌生,很快便接替了兰荟的位置。

一个清早就这样在压抑的气氛中过去,一直到元烨用完早膳,重新带着人离开永安殿,众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福庆苦着脸道:“殿下这回是真生气了。姑姑您看,等夜里殿下回来,要不要再好好哄哄?平日里,殿下最听您的话啦。”

他昨夜是守在正殿外的,对里面发生了什么多少有些知道,这样说,就是在暗示秋芜,如果可以,还是不要逆着元烨的心思更好。

可是,这件事,秋芜是万万不能服软的。

“殿下是主,我是仆。我怎么敢让殿下听我的话呢?”她冲福庆笑了笑,又转向初杏,道,“我看,这两日,我还是不要到正殿去的好,劳烦你照顾殿下,可好?”

经过了昨日的事,初杏如今对秋芜满心感激,连连点头:“姑姑吩咐便是。”

秋芜没再说什么,带着众人将永安殿收拾过后,便又到屋后去喂养那头梅花鹿。

……

围场上,元穆安受了使臣们献上的礼,又回赠奖赏后,便示意身边的刘奉,将随行而来的大燕勇士们请上来,与西域诸国的勇士们比一比骑射技艺。

这是展现大燕男儿勇武之风的好机会,除了从军中挑选出的勇士们以外,不少有志气的勋贵子弟也会下场一试。

元烨就是其中之一。昨日狩猎时,他就与几个宗室兄弟说好,要比试一番,今日自然不能推脱。

不过,大概是因为心情郁结,压抑着怒火的缘故,他今日射箭也好,骑马也好,都有股昨日没有的狠劲。

射箭时,弓弦拉得极满,仿佛要将其拉断才肯罢休,一箭箭射出去,几乎要将前方的靶子射穿;骑马时,鞭子也挥得极狠,看也不看身边的人,只一心盯着远处的红绸,压弯身子,直冲过去,甚至因为冲得太快,将里侧一位校尉挤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多亏那人经验丰富,腰力惊人,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这般发狠,最后的成绩比之昨日,也有所精进,令人眼前一亮。

元穆安坐在主座上同身边的近臣说事,原本不曾留意元烨的情况,只是在唱筹的侍卫宣布结果时,略夸了一句。

毕竟在他看来,这些实在是再小不过的事,不值得他耗费精力。

只是,就在他起身要走到高台边,给勇士们赏赐时,却听见几名站得离他不远的宗室子侄的议论。

“九殿下近日进步神速,着实难得。”

“是啊,昨日同行还不知他有如此力道。不过,我看他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仿佛要同人赌气似的,刚才说话时,也一直冷着脸。”

“夜里还一同在长宁殿用了膳呢,太子殿下还送了他一个貌美的宫婢,难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元穆安眼神一顿,目光从那几人身上淡淡扫过,随后不作停留,径直走到高台边,以大燕储君的身份赏赐众人。

一直到结束了整日的事宜,回到长宁殿歇下,他才召来康成,吩咐道:“你去看看,昨晚永安殿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一向对元烨的事并不十分在意,一个没有根基,又没有强大后盾的小皇子,对他来说构不成半点威胁,正好能用来展现兄友弟恭。

但他有种感觉,元烨的身边,能让他的情绪有这样大波动的,恐怕只有秋芜一个。

昨晚兴许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康成领命出去,很快问了几个心腹的太监。

他做事周到,早就安排了几个人,时时留意着九皇子身边的动向,因此,不过两刻的工夫,就将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禀殿下,昨夜九皇子回去后,本是由初杏留下伺候的,可不知怎么的,初杏被赶了出来,九殿下一个人去找了秋芜,将秋芜带进殿中,没过多久,又将秋芜赶了出来。今日一早也发了脾气,到方才人回去,奴婢手下的人瞧见了,秋芜连正殿也没去,只让初杏去伺候,想是九殿下还在气头上呢。”

虽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才大发雷霆,元穆安听后,也大致猜到了几分,一时心中滋味复杂。

他当然希望元烨能离秋芜远些,最好就一直这样下去。

可想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拉着秋芜在屋子里不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还给她脸色看,他就感到一阵不悦。

秋芜是他的人,他能说得、骂得,别人却不能。

想到秋芜对元烨那么好,昨日被那样赶出来,也不知此刻是不是正暗自垂泪,伤心不已。

元穆安忍着心里的不快,站起身穿过正殿,行至稍间的小窗边,朝西面永安殿的方向看了片刻。

那片草地上,梅花鹿在溪边低着头饮水,一道孤零零的身影拎着一只竹筐,蹲在它的身边静静看着。

“一会儿摆膳,送几样点心过去吧。”

元穆安照旧没说是送给谁的,康成却十分敏锐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躬身应下,转身出去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