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当贵人的感觉吗?◎
烧刀子名副其实,烈如火,利如刀,喝得席间其他几位郎君都有些上头。
不过,他们浅酌慢饮,又吃下不少炙肉、瓜果与点心,至多微醺而已,见元烨醉得头晕目眩、神智涣散,纷纷笑了起来。
“九殿下还是喝得太急了些,好酒、烈酒,细品才能明白其中况味呀!”
“你懂什么,还是快让九殿下回去歇下吧,横竖有人伺候呢。”
一言既出,众人顿时明白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初杏和元烨几眼。
“好了,你们若也乏了,便都回去吧,明日还有西域诸国的使臣前来一同赛马,别闹得太晚。”
元穆安坐在主座上,冲这些人抬了抬手,身形稳如泰山,毫无醉意。
在军中的那十年,他带着将士们南征北战,深入过沿崖陡峭、地势险峻的西南,横跨过天寒地冻、杳无人迹的东北,早习惯了用烧刀子这样的烈酒驱寒、壮胆,此刻与众人小酌,自然面不改色。
至于他们说的那些胡话,与他在军汉中听到的粗俗之言相比,更是不痛不痒。
可是,想起他们也曾这样打趣过秋芜和元烨,他心里就一阵不痛快,再不想继续同他们耗下去。
众人闻言,明白他的意思,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起身告退。
一场庭中的私宴,不过半个时辰便结束了。
元穆安也从主座上起身,回了正殿,留下下人们在外收拾杯盘。
康成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先悄悄向干儿子海连使了个眼色,见他心领神会地出去,这才随着元穆安进屋,更衣净手、端茶递水。
……
永安殿中,元烨被福庆和初杏从两边搀扶着在榻上坐下,晕乎乎地晃了晃脑袋,问:“这是哪儿?”
秋芜已被竹韵从屋里叫了过来,见状吩咐兰荟去准备醒酒汤,又亲手倒了杯温水,答:“殿下喝糊涂了,这儿是永安殿呀,您已回来了。快喝口水吧,醒酒汤一会儿就送来。”
只是,还未递至元烨的面前,却被站在旁边的初杏挡住了。
“秋姑姑,还是让奴婢来吧。”
不等秋芜答应,她便笑着伸手接过那杯温水,半跪到元烨的身边,递到近前,柔声道:“殿下请用。”
元烨在朦胧之间听到秋芜方才的话音,心下安定,不觉有异,乖乖地就着杯沿大口饮水。
倒是被挡在一旁的秋芜感到十分诧异。
她认得初杏,昨日分明听见谢娘子将初杏送到了元穆安身边,今日却出现在了元烨的身边。
“姑姑,初杏是太子殿下拨到咱们殿中的。”福庆方才一直在长宁殿中随侍,见秋芜疑惑,连忙轻声解释,“说是咱们殿中的宫女年纪都太小,殿下身边又恰好缺一个贴身伺候的……”
秋芜看着福庆有些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明白过来“贴身伺候”的意思。
她忽然想起昨日与元穆安私会时,他曾说过,留着初杏还有别的用处,原来竟是这样的“用处”!
可见,像她们这样的宫女,在贵人们的眼里就是像物件一样的存在,可以随意安排、赠人。
很快,兰荟将醒酒汤送到殿中。
秋芜没再亲自去接,只让初杏服侍元烨喝下,又看着他躺到榻上,闭着眼迷迷糊糊睡去。
“秋姑姑,殿下已暂时睡下了,屋里无别的事,不妨让奴婢留在这儿守着,大家都回去歇着,可好?”初杏给元烨盖了薄毯后,便轻声询问秋芜。
秋芜明白她是想留在屋里守着元烨独处一番。太子安排的人,自然不能驳了他的面子,于是点头道:“好,那就劳你费心了。”
她说完,冲屋里的其他人挥手,带着大家悄声退下。
临出门时,她并未直接离开,而是留到最后,等其他人都出去了,才看向初杏,压低声认真道:“初杏,你来永安殿伺候九殿下,心中可有不愿?若有,不必勉强自己,九殿下虽有几分脾气,却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想来不会强迫你。”
初杏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本能地猜测她是否不想让旁人靠近元烨,生怕会影响自己在元烨面前的地位。
可看她诚恳认真的表情,又好似真的只是询问她的态度。
初杏不禁想起过去在宫中听过的传闻,都说毓芳殿的秋芜姑姑最是好性子,从来不争不抢,对谁都和和气气。
她过去在清宁殿服侍,习惯了谢皇后的严苛和其他宫女们之间的互相猜忌,难得有人问她一句愿不愿意,一时心情复杂,也变得认真起来。
“秋姑姑,能得主子们抬爱,是我的福气,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不愿意?”
秋芜见她目光清明,态度坚定,没有任何勉强之色,心下了然,不再多言,冲她笑了笑,便关门离去。
殿内不留他人,殿外却须有人守着。
按几人轮值的顺序,今日应是兰荟和福庆。秋芜吩咐二人备些热水,在西梢间候着,无事不入殿后,才一个人回屋去。
方才问初杏那一句,只是为让自己心安。
她入宫近十年,早已看遍宫中形形色色的宫女。
她知道,这世上有像她自己这样,生于微末,地位低下,却仍旧十分固执地不想将自己完全交托出去的人,也有并不看重这些,一心想往高处走,为自己谋个前程的人。
这两种人,只要不妨碍他人,就没有高低之分,无非是坚持的念想不一样罢了。
既然初杏愿意,她便不会多言。
永安殿伺候的人本就不多,方才又被她遣回去大半,是以她一路回屋时,没遇见任何人,唯有经过面朝长宁殿的一条长廊时,看到池塘边的水鞋中,海连站在那儿,看起来像在等人的样子,见她望过去,朝她笑着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
她脚步一停,登时明白,这是告诉她,长宁殿中的席已散了,是时候过去了。
昨日回来时,元穆安吩咐过,今夜要她自己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的抗拒,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后,也没点灯,快步绕上池塘中的九曲回廊,进了长宁殿。
四下灯火通明,庭院中的一切已被收拾干净,毫无痕迹,元穆安正站在殿中,伸展双臂,由康成替他更衣。
秋芜在海连的示意下跨入殿中,站在一旁冲元穆安行礼。
元穆安只是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没让理会她,更没让她起来,只挥手让康成下去,放下舒展的双臂,自己抬手扣腰间的带钩。
他换下方才在席上穿的常服,外头重新罩了一件适宜外出的朴素的圆领袍。
秋芜迟迟没得到他让起的命令,不由大着胆子看看他,慢慢站直身子,迈步到他面前,试探着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衣领。
“殿下,让奴婢来吧。”
元穆安仍旧没说话,却也没拒绝,重新放下手,垂眼看着她站在身前,仔细替他整理衣领、腰带和配饰的动作。
她的动作太过熟练,对于郎君身上的里衣、领子、腰带和配饰该如何整理才能让他舒适又不留褶皱的技巧,简直轻车熟路。
他从前不曾留意,今日一看,才惊觉这些都是她在元烨身上练出来的。
她从小照顾元烨,替他换了多少次衣裳?有没有服侍过他沐浴?
先前看他二人在草地上靠得那么近,过去有没有过更亲密的举动?
一个又一个念头让他的心底纷乱如麻,渐渐窜出一股无法忍受的怒意,连同额角也突突跳动。
“他碰过你这儿,”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拉到近前,用拇指轻抚过那一截柔滑的皮肤,将唇凑过去贴着亲两下,再走近一步,捏起她的下巴,低头咬上去,恨声道,“还有这儿。”
秋芜呼吸一窒,下意识绷紧身子,不敢动弹,慢慢反应过来,傍晚喂那头鹿时,她与元烨之间的尴尬情形一定被他看见了!
“你是不是又要拿九弟还小作借口来辩解?”
其他人早就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元穆安压着她的双肩,使她连连后退,直到靠在厚重的门板上。
脑海里都是傍晚看到的一幕幕,刺得心口他微痛,忍不住沿着她的下巴一点点咬上去,直到咬住她一边柔软的耳垂。
虽然他控制着力道,不至于伤了他,可牙齿陷入皮肤之间时,仍然让她感到一阵微痛。
“奴婢不敢,九殿下年少气盛,除了奴婢,身边的其他宫女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尚小,这才一时冲动,有几分逾越。还是殿下想得周到,将初杏安排了过来……”
她拐着弯地奉承元穆安,只盼他能恢复冷静。
这几次,也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好像越来越容易动怒了。
明明不久前,他在她的心里还一直是个最擅收敛情绪,韬光养晦之人。
元穆安听她主动提到初杏,先看一眼她的脸色,见她似乎并未因为他将初杏安排到元烨的身边而有不快,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
至少,从元烨单纯生涩的表现来看,的确还不曾接触过男女之事。
这是眼下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一点。
“我看你也不敢。”他冷哼一声,又压着她亲了片刻,才慢慢放开,指指旁边长案上的叠得齐整的衣裙,道,“换这身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
那是一身琥珀色与牙白色为主的女子骑装,做工细致,样式普通,于一般的贵女而言,实在平平无奇。
可对秋芜来说,却着实过分。
她是宫女,平素谨言慎行,从不敢打扮得太过惹眼,穿的多是水蓝、竹青这样内敛朴素的襦裙,哪里穿过琥珀色这样鲜亮的色彩?
即便是夜里,她也不敢。
“殿下,奴婢身份低微,实在不敢穿贵人们的衣裳,更不敢随殿下外出,若被旁人看见,恐有损殿下声誉……”
“既是奴婢,就要听主子的吩咐,让你穿你就穿,一件衣裳而已。”他说着,指指旁边的一块轻薄纱布,“换好了,把面纱戴上,自然就没人认得出你。”
秋芜打心底里觉得他现在越发没边了。
虽仍旧满心拒绝,但也不敢再惹他不悦,只好红着脸捧起衣裙转进内室更换。
“躲什么?就在这儿换。”他走近两步,半贴着站在她身后,语气里带着亲昵的笑意,“你身上哪里我没碰过?”
秋芜气恼不已,只好咬牙背对着他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衣裙。
幸好,里衣不必更换,元穆安也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她很快就换好衣服,戴上了面纱。
小宫女换上贵女们才有的骑装,袖口、腰身都束得紧紧的,勾勒出她婀娜美好的轻盈身姿,在鲜亮色彩的衬托下,越发美丽夺目,加上被面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蛾眉杏眼和半截小巧挺直的鼻梁,叫人半点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元穆安看着她乔装过后的模样,这两日一直郁结于心的那股受到威胁的烦躁感终于被抚平。
这时的秋芜,才是真正被他私藏,完全属于他的。
“小草儿。”
他情不自禁地放柔声音,用格外缱绻的语调唤了她一声,在她还有些发愣的时候,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带着她大步跨出门去,踏上备好的肩舆,往西面行去。
“殿下,这么晚了,您要带奴婢去哪儿?”
“去西岭,今日无事,带你去那儿骑马,好不好?”
西岭就在行宫的西面,来回不过两刻的时间。那儿有大片位于半山的平缓草地,是个骑马、观景的好地方。
元穆安将她搂在怀里,难得温声细语地问她一声“好不好”,却并未得到她的回应。
秋芜害怕极了,根本顾不上听他说话。
行宫不比兴庆宫,宫中其他主子们的住处离得并不远,只要离开长宁殿,就会遇上各宫往来的宫女太监。
他们才出来不久,就已看到好几个退在道边行礼的小宫女。
元穆安看她这样紧张,也不恼她的心不在焉,安慰似的低头,隔着面纱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道:“别怕,他们不会抬头看你的。”
秋芜愣了愣,看着道边两个低着头的小宫女,慢慢反应过来。
她也是宫女,知道宫中的规矩,太子的肩舆从面前经过时,应当退至道边,弯腰低头,不可贸然抬头与之对视。
没有人敢抬头看她。
这就是当贵人的感觉吗?
秋芜的心中一阵怅然若失。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前方的宫道上,出现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踏着月色与烛光缓步行来,正是谢颐清。
她的身后跟着两名提灯的宫女,柔和的灯光照在她身上,照出她一身温婉端庄的气质,即便衣着朴素,也能看出身份不俗。
秋芜想,这才是真正的贵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