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初融这几天一直都在记录谈判进程,对于自己这边要求赔偿的数额很清楚,因此很快便拟好了合约,先呈给嘉和帝过目,待嘉和帝首肯之后,又给诸位大人和西戎使臣传阅。
大周的官员自然是满意的,因为这些本来就是他们开出的条件。
西戎人满不满意已经不重要,他们的王子还在江潋手里,血都快流干了。
于是,双方就在这飘着血腥味的大殿签署了合约,江潋又让阿莫耶沾着自己的血在合约上摁了手印,这才将刀尖从他脖子上移开。
“最后一条,虽然合约上没写,咱家也希望王子殿下能铭记在心,从此刻起直到你死的那天,都不要再打若宁小姐的主意,也不要再从你口中说出若宁小姐的名字,否则,你会后悔曾经来过这个美丽的世界。”
阿莫耶捂着耳朵,粗犷的脸上因失血而变得惨白,犹豫一刻后,还是说出了实情:
“其实我根本没见过那位小姐,在此之前也没听说过她的名字,我之所以提出和亲的要求,是上了别人的当,有人教唆我这么做的。”
此言一出,本来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又起了波澜。
杜关山立刻冲过来质问他:“是谁,是哪个王八蛋要害我女儿?”
“我不知道。”阿莫耶摇头,“那人深夜前来,黑衣蒙面,我看不到他的样子,他说要和我做交易,给我出了这个主意让我激怒你。”
“为何要激怒我?”杜关山皱眉又问,“他的条件是什么,目的是什么?”
阿莫耶仍然摇头:“不知道,他没说。”
“什么都不知道,说了岂不等于没说?”杜关山怒道,“我看你是丢了脸面心有不甘,故意挑拨离间的吧!”
阿莫耶被他戳穿心思,却嘴硬不肯承认:“我没有,我只是想和掌印大人解释,我并没有觊觎他的未婚妻,也没有见过那位小姐的芳容,我只是受了别人的教唆。”
“很好,你应该庆幸你没见过她。”江潋接过他的话淡淡道,“你说那个人黑衣蒙面,看不清样子,那么,他的声音,语气,眼睛的形状,走路的姿势,你多少总要有点印象吧?”
说着将素白的手指挨个指向殿中每一个人:“咱家想知道,那个人此刻有没有在这大殿之上?”
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盯着那根修长的手指,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它会在自己面前停下。
阿莫耶跟着江潋的手指将大殿上的人环视一周,昨晚那人停留的时间很短,他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特殊之处,正要摇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几声轻咳。
他猛地转头看过去,视线落在宋悯苍白的脸上。
众人都随着他一起看过去。
宋悯愣了下,放下掩在唇边的手,唇角弯出嘲讽的弧度:“王子殿下该不会说那人也和本官一样有咳喘病吧?”
阿莫耶盯着他那双因消瘦而凹陷的深邃眼眸看了半晌:“咳嗽确实很像,但声音不像。”
坐在龙椅上的嘉和帝悄悄松了口气,出声制止道:“行了,这种莫须有的东西暂时先不要管它,猜来猜去岂不正好中了有心人的离间之计。”
“陛下英明。”众人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氛围,巴不得皇上不要较真。
江潋便也没有继续追问,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悯一眼,把阿莫耶丢还给西戎人。
西戎使臣忙将自家王子扶住,不敢指责江潋,只能向皇帝请求派太医为王子止血包扎。
嘉和帝满口答应,让人去找太医过来,心情愉悦地对江潋嗔怪道:“你这脾气要改一改了,朕虽然允你御前带刀行走,可没让你随意伤人,两国议和本是天大的好事喜事,被你这么一闹,血滋糊拉的像什么样,朕原打算给你赏赐的,现在你想都不要想了!”
众人:“……”
陛下就算要做戏,能不能稍微做得认真点,如此敷衍的问责,把人家西戎人当小孩子哄吗?
西戎人已经无心计较这些,皇帝现在即便把江潋砍了,也换不回自家王子的耳朵,更换不回他们丢掉的土地和尊严。
说实话,昨晚王子召集他们紧急议事时,他们确实都认为以和亲激怒杜关山,从而让杜关山退出谈判,是个很好的计谋。
直到今天,杜关山被激怒砸断了王子的鼻梁那一刻,他们仍然觉得这是个好计,因为杜关山确确实实上钩了。
可是后来,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位掌印大人一来,局面一下子就失控了。
这人根本不管他们先前谈了什么,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态度,甚至连皇帝的意见都不征求,上来就割掉了王子的耳朵。
他们西戎民风已经够野蛮了,没想到自称礼仪之邦的大周,居然有这种比他们还野蛮一百倍的人,议和的方式居然是拿刀架在别人脖子上。
这叫什么议和,这分明是强取豪夺!
可是有什么办法,人家手里有刀,他们除了暂时认栽又能如何。
阿莫耶安静坐着,任由太医给自己包扎伤口,心里的屈辱感已经远远超过了伤口的痛感。
现在想想,昨天晚上那个神秘人,怕不是在给杜关山下套,而是在给他们下套。
不然为何杜关山至今安然无恙,他们却赔得一塌糊涂。
那人说是和他做交易,实际上一个条件都没提。
也怪他们急于求成,一心想着让杜关山退出,好将剩下的大周官员逐一收买,根本没有仔细琢磨那神秘人的真正意图。
有没有可能,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他们君臣共同设计的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骗走落日城以东的土地?
如果真是这样,这些人未免太过卑鄙。
汉人有个典故叫大意失荆州,自己此番便是太过大意,不仅失了荆州,还失去了一只耳朵,简直可算是西戎历史上最屈辱的时刻。
事已至此,想再多也没用,阿莫耶只好强咽下这口恶气,将此仇记下,日后再报。
伤口包扎完,西戎人便告退回了使馆,并向嘉和帝提出明日启程回国。
嘉和帝假意挽留一番,依依不舍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仍然派宋悯和一众官员明日将他们送出北城门。
此间事了,嘉和帝遣散众人,独留下宋悯和江潋二人,与他一起去了御书房。
江潋一到御书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嘉和帝请罪:
“陛下明鉴,臣方才乘肩辇入太和殿,对陛下出言无状,只是为了造声势震慑西戎,绝无半点对陛下不敬的意思,而且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臣和首辅大人联手做的一个局,目的就是为了让西戎王子自投罗网,主动将落日城以东的土地送到咱们手里,之所以事先没有告诉陛下,是为了保证这个计划不露任何破绽,请陛下饶恕臣和首辅大人的欺君之罪。”
“……”
嘉和帝和宋悯同时瞪大了眼睛。
前者的表情渐渐从震惊变为恍然大悟,欣喜若狂,后者的表情则一下子从震惊转为慌乱,愤怒,咬牙切齿。
“真的吗,是真的吗?”嘉和帝不敢置信地看向宋悯,“宋爱卿,你们,你们真是太让朕意外了,朕真是没想到,你们两个居然能摒弃前嫌,联手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呀!”
宋悯满口的牙都咬碎了,却还要强挤出一抹笑,和江潋并排跪在地上,拱手道:“陛下恕罪,臣不该瞒着陛下私自行动,这件事确实……”
他转头看着江潋,眼睛里快要冒出火光:“这件事确实是臣和掌印大人做的局,由臣假扮说客去哄骗西戎王子,再让掌印大人出面唱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戏,好打西戎人一个措手不及,臣等事先未告知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嘉和帝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怪罪他们,亲自上前将两人搀扶起来,满面含笑地夸赞道,
“你们两个真是好样的,朕欣慰不只是因为得到了更多的土地,更是为了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是朕的左膀右臂,朕最高兴的就是看到你们团结齐心,一致对外,你们可明白朕的心意?”
“臣明白。”
“臣明白。”
两人齐声应道,在嘉和帝欢快的笑声中对视一眼。
“掌印大人真够卑鄙的!”宋悯小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江潋拱手一笑:“彼此彼此,首辅大人更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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